发布于 2024.04.25

〈贾惜春出家的原因与意蕴〉

贾惜春出家的思想从《红楼梦》的第七回延展到续本的后四十回,在结局处与贾宝玉的出家互相照应。国学大师王国维认为“书中真正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1惜春的个性之“冷”更是展现了与他人世俗观念的大大不同,她的思想与行为展现了红楼梦的超脱愿景,即出家是脱解苦难的唯一方法。

二、文献回顾

不少观点以批评的角度分析惜春,说其口冷心冷、为人自私,如〈“本”与“情空”──《红楼梦》诸豔的宗教修养与宝玉出家的对比研究〉的作者宋珂君。其次,有学者认为惜春的出家只是逃避现实,并不是真正了悟,如禇国香的〈论《红楼梦》中女性悲剧与佛教的关係〉提出的观点。笔者认为有必要客观地从贾惜春个人意愿分析其性格,才能更加全面地了解她的出家思想。

三、“三春”的悲剧对惜春的影响

贾元春是贾政和王夫人所生的嫡长女,十多岁时被送进宫做女史,二十三四岁时被加封为贤德妃。2地位虽高,但处于深宫不能与亲人姊妹共聚,其寂寞也是可预料的。元春最后被揣测因为政治势力之争,遗憾而亡。3

贾迎春是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女儿,是贾宝玉的堂姐。个性隐忍懦弱,家中的僕人丫头背地敢叫她“二木头”。第七十九回中,贾赦因为赌钱欠下了孙家五千两银子,贾赦拿不出来,只能答应将贾迎春嫁给孙家,以此抵债。贾迎春对此没有丝毫反抗,嫁到孙家之后,没不足一年时间就被虐待致死。4

贾探春是贾政与赵姨娘所生的庶女,5从小就在贾母身边长大,受到良好教育。探春曾经在王夫人的命令下,代替王熙凤理家,并且主持大观园改革,展现了自己的才华。除此之外,她还领头建立了海棠诗社,吸引志趣相投的伙伴,这都展现出了她能谋善断、精明能干的性格特徵。6然而南安太妃为了不让自己的女儿去和亲,便在贾府的小姐裡面选一个替代品,最终探春被挑选远嫁海南镇海统制周家。7

贾惜春是“四春”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是宁国府贾敬的幼女,贾珍的胞妹,从“三春”的经历悟得生命之苦。在《红楼梦》中,一开始描写了贾惜春父亲贾敬沉迷道术,不久后就死于金丹中毒。8兴儿对尤氏姐妹介绍贾府时,说她“因自幼无母,老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麽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9父母早逝令她失去亲人之爱,即使在贾母身边长大也是寄人篱下,难以与人有密切感情,如此环境使她远离于人群,与他人保持疏离。在她刚刚登场的时候,惜春曾说:“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儿戴在那里呢?”10这儿可看出她出家的念头已起端倪。

三春的经历,无一不是在青春年华嫁人,最后却不得善终。元春与迎春死于夫家,探春则远嫁他乡,落得与亲人分离的孤独境况。对惜春来说,荣府三位小姐出嫁的下场都是不好的,令她对嫁娶一事全无好感。三春的生命无常,只有苦难伴随着人心,以致惜春出家的念头更为坚固。

四、惜春在入画事件中的思想

《红楼梦》中最能体现惜春性格之冷的情节就是把丫环入画撵出家门,此处亦显其出家念头。小说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时,发现了惜春的丫鬟入画的箱子裡有“一大包银锞子,约共三四十个”和“一副玉带版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11原来是贾珍赏给入画的哥哥,后交给入画保管。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带出他去打罢,我听不惯的。”12王熙凤追问入画是谁暗下接送这些事物,坦白即可饶了她。惜春却不想饶过入画:“嫂子别饶他,这裡人多,要不管了他,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麽样呢。我嫂子要依他,我也不依!”并告知暗下接送的人是后门上的老张,13主动提供追查线索。后来惜春在尤氏面前道:“今日嫂子来得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14

〈“本”与“情空”──《红楼梦》诸豔的宗教修养与宝玉出家的对比研究〉的作者宋珂君认为惜春立志“自了”,但入画并没有妨碍她学佛。入画只是妨碍了惜春的“清高修行人”的名声,就因此遭到了驱逐。15然而,笔者认为这样的观点不足详尽,〈莫道此生沉黑──论惜春孤介性格〉的作者王密密分析得更为合理。王指出惜春性格中有着一种孤傲,带着不容他人侵犯的强硬。第七十五回探春说她:“这是他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我们再扭不过他的。”16惜春觉得入画事件是奇耻大辱,一定要撵走入画以示自己清白,并且立场强硬,态度狠绝。不少观点认为惜春的“孤介太过”让她显得过于自私狭隘,认为她只知道自保,不理他人死活。但是,在贾府这种“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的大环境下,17这是惜春唯一能够保护自己的方式。惜春的孤介换来了自己的平静,除却入画曾经私自传递物品,并没有发生如迎春房中奶妈聚赌偷首饰,怡红院里坠儿盗虾须镯等恶性事件。也因为入画祸事,惜春辛苦建立起的独立王国毁于一旦,因此才坚决毅然地抛弃入画。18

后续尤氏和奶妈等人替入画说情,但惜春坚持己见:“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面对尤氏对他人议论贾府的追问,惜春回应:“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麽人了!况且古人说的‘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19惜春的话听来冷漠无情,但不无道理。按佛家之语,因果由自己种下,亦只能自己负责与承担,人也无法改变他人的想法,所以管好自己不被俗世困扰是最清静的做法。

惜春如此想要釐清与尤氏等人的关係关乎贾府的作所作为,第六十六回提到贾府“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淨罢了”。20在第七回,作者借醉酒的焦大之口说出“要到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21贾府中人在外人看来就是坐享其成、奢淫骄纵、无恶不作的形象。22可想而知,贾府在外人眼中不堪的形象,在居住在贾府内的惜春眼中更是十分明显,所以才在尤氏说惜春是个心冷嘴冷的人时,她反驳:“怎麽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麽叫你们带累坏了?”23显示她坚决与“浊人”画清界线的立场。因而她撵走入画、与尤氏翻脸,都是为自己的出家斩断尘缘,只能自顾。

五、惜春的出家在《红楼梦》的深层意义

在第一一五回,惜春本欲铰髮出家,向劝解她的尤氏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像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乾乾淨淨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24深知世俗之苦,惜春寄望出家以逃离红尘苦难。第一一八回王夫人凖许她的意愿,并以妙玉带髮出家为例,惜春不必铰髮就可在栊翠庵出家。25对惜春而言,出家是她摆脱世俗困扰的方法。

禇国香在〈论《红楼梦》中女性悲剧与佛教的关係〉写惜春从表面上看是铁了心要铰髮出家,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带髮修行。褚引用马克思的说法“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认为现实生活的变故让惜春对红尘失去了信心,最终走上了出家修行的道路,这是其明哲保身的做法。26宋珂君认为《红楼梦》众少女的信仰解脱只是自我封闭的逃避现实,一旦与残酷的现实接轨,心灵的淨土或会瓦解。而封闭自恋的心态与其说是解脱,不如说与病态悒郁更接近,这也是红楼诸豔参襌学佛最大的局限性。27

禇国香和宋珂君的观点都持着对宗教或多或少的不认可,认为跟从宗教是自欺欺人的做法,惜春的出家在他们看来是一种现实的逃避,并不诚心信服,但笔者认为惜春是真正的顿悟。逃避是没有勇气面对,不去处理问题,然而惜春看见的是贾家三姐妹的苦难,这些不是她能解决的问题,而是客观事实。她对于人心更是早早有了透彻的见解,认清了世上满是真假。她曾说:“状元难道没有煳涂的!可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那里眼里识得出真假、心里分得出好歹来?你们要看真人,总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28比起只有世俗之见的人,她的思想高度是旁人不能及的,可见惜春最需要处理的问题就是罢脱浊气满溢的贾府。她早早地明白了外在因素对人的影响,若处在被众多外物影响的环境,即使自己的思想清高也无法真正脱离浊世。

王密密于〈莫道此生沉黑──论惜春孤介性格〉对惜春的出家持有正面态度,认为四春之中只有惜春是在苦难的境遇中仍保持着一种从容的心态。二十二回的制灯谜活动中,惜春自制的灯谜已暗示她的出家结局: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29

她的出家绝非是意气用事,而是内心经过家族浩劫的洗练而升华为“大光明”般的豁达超脱,是一个自主选择自身命运的人。30相较认为惜春是逃避苦难的观点,笔者认同王的看法,惜春正是从他人的经历中透彻地了解到佛家思想中的“人世皆苦”,才坚定了出家的决心。王国维认为“书中真正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31解脱之中又分两种,“一种观他人之苦痛,一种觉自己之苦痛”。前者“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32而惜春的解脱被王国维归类为前者,即非常之人的解脱。第八十二回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哪裡有多少真的呢?”33此处可见惜春对自己、对他人都心如明镜。到后来在第八十七回,妙玉夜里曾嚷着“强盗来抢他了”,惜春心想:“我若出了家时,哪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34

她能占出这样的偈语,本身就是彻悟的表现。35惜春明白世上太多真真假假,难以作出正确的判断,唯有处于出家的清静中,才能清空被俗世污染的思绪,学佛以求超脱于世。

所谓“佛渡有缘人”,认识到这点的人才能够产生修佛的念头,认知到减少牵挂,才可减少苦难,像甄士隐或宝玉随那一僧一道得道脱凡,才是彻底大彻大悟的结果。然而惜春不像宝玉是顽石转世,也不是甄士隐那样在故事中是提纲挈领、贯穿始终式的人物,因而她的出家只能在人世间进行,至于能不能达到宝玉他们随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得道的高度,则无法在《红楼梦》中得知了。

但是,即使惜春有这样的觉悟,是否能够完全撇除外在影响也是难说。王跃飞于〈宝玉、惜春、妙玉出家散论〉写惜春在妙玉曾住过的栊翠庵出家,而妙玉在栊翠庵也逃不过被强盗掳去的结局。在栊翠庵出家修行真的会给惜春带来安宁吗?这样的安排不免带着红楼梦的悲剧思想。36在这样的情况下,惜春出家也未必能得到真正的安宁。然而,即使有着悲剧的意味,笔者认为这并不代表出家是一条错误的道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一回中透过僧道口里明确指出人间并不是真实的: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37

此段虽不收录在程本之中,但其中的思想意蕴却与《红楼梦》息息相关。人间只是一场梦,执着于红尘只会令自己乐极生悲、生不如死。只有认清真假,方是人在充满苦痛的世间中唯一的出路。正因如此,出家是红楼梦解脱苦难的方法,亦是《红楼梦》的超脱愿景。唯有脱离尘世,才能得到超然的解脱。

六、总结

 年纪不大,个性冷淡的贾惜春在贾府中“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环境中、又在“三春”的悲剧里悟得人生真谛,立志出家摆脱人生苦难。《红楼梦》对惜春的笔墨不多,其出家令人心酸且叹息,然而对比书中众人的结局,惜春在家修行已算不错。一场唏嘘一场幻梦,文中对惜春的刻画展现了出家是摆脱红尘、脱离苦难的唯一方法,只有不沉迷纸醉金迷的人世才能得到真正解脱。可喟作者一片苦心,历尽多少血泪着成《红楼梦》这部传世作品,令人一再品味。

参考资料

专着

(清)曹雪芹着,(清)程伟元、(清)高鹗整理,启功等注评:《红楼梦‧程乙本校注版》(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页138、145、1028、1145-1146、1148-1149、1153。

(清)曹雪芹着,脂砚斋重评,马美信校注:《脂评本红楼梦 上》(臺北:三民书局,2017年),页292。

(清)曹雪芹着,脂砚斋重评,马美信校注:《脂评本红楼梦 下》(臺北:三民书局,2017年),页1106、1416、1441、1159。

(清)曹雪芹着,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页79。

俞晓红:《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䇝说》(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页70、73-74。

 

期刊论文

王密密:〈莫道此生沉黑──论惜春孤介性格〉,《现代语文(学术综合版)》第4期(2015年4月),页47-48。

王跃飞:〈宝玉、惜春、妙玉出家散论〉,《安徽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4期(2011年7月),页38-40+50。

宋珂君:〈“本”与“情与空”──《红楼梦》诸豔的宗教修养与宝玉出家的对比研究〉,《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期(2006年9月),页75-80、85。

李鸿渊:〈《红楼梦》中迎春、探春、惜春形象比较谈〉,《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5期(2011年9月),页14-20。

杜晓臻:〈《红楼梦》四春悲剧命运分析〉,《文学教育(上)》第7期(2018年3月),页35-36。

涂珂玮:〈《红楼梦》中“四春”的人物形象分析〉,《散文百家(新语文活页)》第5期(2018年5月),页17。

褚国香:〈论《红楼梦》中女性悲剧与佛教的关係〉,《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第10期(2016年10月),页18-25。

 

学位论文

余渊:《〈红楼梦〉中的佛学思想深析》(合肥:安徽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5月),页13、22。

 

脚注

[1] 俞晓红:《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䇝说》(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页70。

[2] 涂珂玮:〈《红楼梦》中“四春”的人物形象分析〉,《散文百家(新语文活页)》第5期(2018年5月),页17。

[3] 杜晓臻:〈《红楼梦》四春悲剧命运分析〉,《文学教育(上)》第7期(2018年3月),页36。

[4] 同注2。

[5] 李鸿渊:〈《红楼梦》中迎春、探春、惜春形象比较谈〉,《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5期(2011年9月),页14。

[6] 同注2。

[7] 同注3。

[8] 同注2。

[9] 同注5。

[10] (清)曹雪芹着,(清)程伟元、(清)高鹗整理,启功等注评:《红楼梦‧程乙本校注版》(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页138。

[11] 同注10,页1145。

[12] 同注10,页1145。

[13] 同注10,页1146。

[14] 同注10,页1148。

[15] 宋珂君:〈“本”与“情与空”──《红楼梦》诸豔的宗教修养与宝玉出家的对比研究〉,《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期(2006年9月),页80。

[16] 同注10,页1153。

[17] 同注10,页1153。

[18] 王密密:〈莫道此生沉黑──论惜春孤介性格〉,《现代语文(学术综合版)》第4期(2015年4月),页48。

[19] 同注10,页1148-1149。

[20] 同注10,页1028。

[21] 同注10,页145。

[22] 余渊:《〈红楼梦〉中的佛学思想深析》(安徽:安徽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5月),页13。

[23] 同注10,页1148-1149。

[24] (清)曹雪芹着,脂砚斋重评,马美信校注:《脂评本红楼梦 下》(臺北:三民书局,2017年),页1416。

[25] 同注24,页1441。

[26] 褚国香:〈论《红楼梦》中女性悲剧与佛教的关係〉,《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第10期(2016年10月),页22。

[27] 同注15。

[28] 同注10,页1149。

[29] (清)曹雪芹着,脂砚斋重评,马美信校注:《脂评本红楼梦 上》(臺北:三民书局,2017年),页292。

[30] 同注18。

[31] 同注1,页70。

[32] 同注1,页73-74。

[33] 同注24,页1106。

[34] 同注24,页1159。

[35] 同注22,页22。

[36] 王跃飞:〈宝玉、惜春、妙玉出家散论〉,《安徽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4期(2011年7月),页39。

[37] (清)曹雪芹着,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页79。

李沛桢

香港树仁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三年级学生,研究兴趣为中国哲学思想与中国古典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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