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服笔(下)
诸于内、形于外
林黛玉如同天上的绛珠仙草,性格纯真美丽,与世无争,她的服饰更凸显出她绝代姿仪和非凡风华。初次进入贾府,曹雪芹未直接描写她的外在美,而是透过凤姐的赞美和宝玉的目光,将她塑造成天仙般的风姿。凤姐直率地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虽未明言黛玉的美丽,却在读者心中留下绝美的印象。宝玉称她为「袅袅婷婷的女儿」、「神仙似的妹妹」,形容她清秀幽灵,充满自然气息。
在第四十九回,她身穿「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和「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头戴「充雪帽」,腰间束着「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小靴、鹤氅、雪帽和意绦全是佩饰,曹雪芹只写她佩戴的饰物,而没有直接写衣服,盖一说出全部,其仙女形态便浅矣!这样的打扮显示她不崇尚华丽,却显得脱俗又自然,彰显出她潇湘妃子般的卓尔不群和自在的气质。头上的「随常云髻」和「赤金匾簪」更显得自然清新,不会过于艳丽繁琐。
整体的打扮显示她是孤高自爱、纯洁清高,如同傲雪红梅一样。然而,这样的打扮并不只是因为她身份特殊,作为仙女下凡。林黛玉的穿着反映了她内心的情感世界。她不屑追逐世俗的华美,更愿以清雅的姿态示人。她的外在风华只是内心美丽的一面镜像,如同宝玉所说的「神仙似的妹妹」,她的美丽超越凡尘,让人感受到一种超然的美感。
林黛玉因幽思而病重,众人细问得知,原来宝玉因紫鹃说黛玉「要回苏州去」,导致宝玉神智错乱,全家人都为之担忧,尤其是贾母。贾母一向反对宝玉娶黛玉,因为他们是姑表关系!黛玉因此终日闷闷不乐,十分忧伤,身体日益衰弱。她的「泪尽而亡」只是结果,并非死亡过程。黛玉死因「紫鹃多嘴」,触动了黛玉敏感神经,使她选择了自我了断。
林黛玉死后,王熙凤看到她穿的红衣,大吃一惊,心头涌上悲哀,预感贾府将真的毁灭。整部《红楼梦》对黛玉的衣饰描写虽不绘影绘声,却分展现了曹雪芹对她的爱惜与钟爱。这样的描写让读者感受到黛玉那飘渺绝尘的形象和孤标旷世的才情,犹如一朵世外仙姝寂寞林,美丽动人。黛玉的美丽与哀愁交织,令人为之动容,她是《红楼梦》中永远难忘的存在。
清 《红楼梦赋图册》 萧山青士沉谦绘
薛宝钗是继林黛玉后受作者钟爱的人物。书中描写宝钗的来历便有些模糊,大约只是绛珠神瑛情缘所勾出的风流冤家之一。虽然艳冠群芳,温柔娴静,具有大家闺秀风范,但气韵要比黛玉就落俗许多,作者形容她「率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长期儒家礼教的薰陶,使她成为一个「世事洞明滴水不漏,人情练达八面玲珑。」雪中金钗般的「冷美人」。反映在服饰上就是力求天然素淡、成熟稳重的风格。在第八回中,宝玉去看宝钗时,见她「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籫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唯觉淡雅。」她的服饰以暖色为主:蜜合(浅黄白)、银鼠(洁白)、葱黄(浅黄),令人感到温暖、亲切,与她温柔、随和的性格契合。在一系列的暖色中,又以冷色的玫瑰紫进行调和,使冷、暖色达到平衡状态,与她安分随时、善于平衡人际关系的性格暗合。她的服饰「一色半新不旧」,符合她不争奇斗艳的大家闺秀风范。
宝钗虽然「艳冠群芳」,美中不足的是过于丰腴。因此,在这回中她穿上了「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比肩褂是清代女子常备的服饰之一,俗称「背褡」。樊美钧在《俗的滥觞》中指出,「为追求服饰的美丽,清人对于一些配饰也是从不掉以轻心的。譬如『半臂』,俗称『背褡』者是也,其作用在于使体宽者窄,而窄者愈显其窄矣」。原来比肩褂竟有此妙用!不加留意,她的良苦用心是不易被人察觉的,这与她心思细密、情感含蓄的性格很相符。例如,在第三十回中,宝玉开玩笑,将她比作杨贵妃,她竟一改往日的平和与豁达,立即出言反驳。她恼恨的主要是不该将她比作「红颜祸水」的杨玉环,而是他当面指出她体形上的不足:「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可见她素来介意自己体形上的不足,他人稍一触及便羞愤不已。
故宫博物院馆藏
在第四十九回,稻香村聚会是宝钗唯一的一次大妆,她「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从中能窥见其皇室商家小姐的身份。莲青,即深紫色,作为豆蔻年华的姑娘,这件衣服显得有些成熟,与她富贵中不失沉稳和冷峻寡情的性格吻合。而且,宝钗体态丰满,深色服饰可以使她显得苗条一点,加之其肌骨莹润、肤如凝脂,深色反使其显得更加白皙而亮丽。她的服装素雅的风格与她的个性、喜好、以及所受的传统教育和家庭环境都有关系。由于薛家已经败落,作为一名寄居在贾府的亲眷,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她不仅要获得贾府上层的宠爱也要得到下层的喜爱,所以她常穿一些半新不旧的服装以此来获得上层对她节俭美德的赞赏和拉近与下层的距离,增加亲和力。很遗憾的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嫁给了不爱她的丈夫,虽然他们夫妻和睦,关系融洽,但贾宝玉心中却只念念不忘那「世外仙姝寂寞林」,薛宝钗的生命仿佛被冰雪彻底冻结了!
在《红楼梦》中,描写王熙凤是个既能干又美丽但刁辣的人,也是一个敢于不择手段的狠人,是一个集两面的复杂人物,具有非常的艺术感染力的角色。曹雪芹在塑造王熙凤这样的女性形象时,着力描绘了她的服饰。首次登场时,王熙凤身穿珠光宝气的服装:「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这样的华丽服饰让人误以为她是「神仙妃子」下凡。林黛玉对她印象深刻,觉得她是华丽迷人的女性。
故宫博物院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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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描写中,当王熙凤以荣府的二奶奶身份接待刘姥姥时,她戴着紫貂昭君套,穿着红桃撒花袄,大红洋绉银鼠皮裙。她的服饰不仅丰富多彩,甚至有时穿上洋绉及缂丝等,这些服饰华丽夺目,耀眼争光,凸显了她对于富贵和权势的追求,亦同时可向比她地位低的人耀武扬威一番,增加自己的管治威望,突显了她作为掌权者的高贵和高傲。
然而,第三次描写中,写出她与贾琏的偷娶为妾的尤二姐正面交锋,她以正室身份,服饰却完全不同。她穿着素白的衣服,青缎掐银线,白中衬黑展,表面现出清洁俏丽的气质,却暗藏着来者不善的心机,象征着她内心隐藏的冷色阴暗和毒辣的一面。
王熙凤的服饰应有尽有,甚至不应该有的她都有,这样的塑造使得王熙凤成为一个深具吸引力的角色,更是她个性张扬和权谋心计的象征。曹雪芹通过这些服饰的描述,巧妙地展现了王熙凤的内在矛盾和双重人格。王熙凤是个悲剧人物,初期描述王熙凤「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男人万不及一的」,贾琏娶妻后「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贾琏甘愿屈居妻子王熙凤之后,她夺了贾琏的权力,他也不计较,「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贾琏喜在外拈花惹草,王熙凤则转移眷恋权力,聚敛财富,傲慢地炫耀,挥金如土,打扮得浓妆艳饰,满头锦绣,环鬓镶金珠,是为了填补内心虚荣及空虚,但却显得过于招摇,过于耀眼。王熙凤挪用贾府财富,以贾琏的名义放贷,却使贾琏遭殃入狱,最终令他贬妻为妾,将平儿扶正。这样的塑造也凸显了贾家的荣华富贵和善恶报应之间的对比。
宝玉的服饰描写在前八十回中多次出现,每一处都栩栩如生,多姿多彩。宝玉是贾府中受宠的公子,他的服饰反映了他是荣府中的「金叵罗」,万千宠爱在一身,由于受到溺爱,性格放荡不羁,爱风花雪月,在大观园时,与姊妹们终日吟诗、填词、参禅、品茗、阅读小说、欣赏戏曲等。初次登场时,黛玉第一次见到宝玉,他头戴宝紫金冠,额上二龙抢珠金抹额,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之后,宝玉又换上了不同的冠带,头戴金八宝坠角的大辫,身穿银红撒花半旧大袄,配带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身露出松花撒花绫裤腿,衬以锦边弹墨袜和厚底大红鞋。他的服饰缤纷多彩。宝玉常穿着箭袖服饰,这种窄袖袍服本为便于骑射而设计,但在清代成为男性礼服的典型制式。尽管宝玉不习武,却穿着箭袖显得英武风流,展现高贵气质。而他的许多服饰都采用蟒缎、高级皮草等材料,多镶金带银,格外奢华,似乎寓意着对他的厚望。然而,宝玉并不为功名所动,不喜欢礼法。贾宝玉崇尚自由,更爱自然。他通常穿着靸鞋,裤脚撒开,随意披着小袄儿(内衣),再加上经常半躺半卧的姿态,完全展现出一个悠闲自在的怡红公子、富贵闲人的样子。他只喜欢在家中和姐妹们相处,充分展现出低调谦和的一面,而这些休闲装扮和生活态度是完全相契合的。故事中经常描写宝玉从外出回来后,急于脱掉正装,换上舒适的休闲服,这使得贾母、王夫人和袭人经常对他进行责备及提点。然而,这种迫不及待地脱去正式服饰,换上休闲装,正是宝玉对于厌恶应酬和种种束缚的一种反抗和解放。正如第七十八回 ,贾宝玉辞别老太太回大观园,满口喊热,一边走一边脱冠解带。第七十八回中,「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子大红裤子来。」
宝玉与当时重男轻女的观念不同,他看重女性,认为女子是清爽的,而男子则浊臭逼人。因此,他的服饰也带有女性化的因素,既英气又妩媚。曹雪芹以「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目若秋波」等形容词来描绘宝玉,使他身穿五彩斑烂的金冠绣服,从冠服到便服,夏装到冬装,款式之多、色彩之绚丽,胜过其他女角色。尤三姐曾承认怜香惜玉的宝玉有些女儿态。反映出宝玉懂欣赏女性,从而向世俗发出讯息,女性其实有很多优点。
宝王欣赏身边每一个女子,但心里衷情的,只有性格与他相近的林黛玉。但长辈们却让薛宝钗假扮黛玉与他成亲,黛玉愤而轻生,宝玉亦顿入空门。
《红楼梦》中,除了以上主角之外,其他次要人物的服饰描写也相当丰富。这些描写不仅展示了他们的外表特征,还呈现了他们的个性。如花袭人回家探亲时穿着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褂,这样征丰富和繁荣,体现了她开朗和活泼的性格;贾母经常穿着红色的衣物,特别偏爱大红色。这种服饰彰显了她的权威和高贵,同时也表现了她对家族传统和家庭荣誉的重视,亦表现她对家族持续兴旺的期望;而邢岫烟穿家常旧衣,并没有雨衣可穿,显示她的家境贫寒,也暗示贾赦之妻邢氏对娘家的苛刻。这些次要人物的服饰描写在小说中占有一席之地,通过服饰的细腻描绘,读者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些角色的性格特点和社会地位。服饰颜色的选择与角色的个性、命运和情感相呼应,为整个故事增添了丰富的层次和色彩。
清 《红楼梦赋图册》 萧山青士沉谦绘
总的来说,《红楼梦》中对服饰文化的深入描写,我们得以更全面地了解当时的历史背景和服饰文化的价值与意义。其中,角色的服饰不仅衬托了他的人物形象,更是对当时社会价值观念的鲜明展示,使小说更加立体生动,充满着瑰丽与华丽的色彩。然而,在高鹗续补的八十回中,我们遗憾地发现这种对服饰的描写和审美观少了不少。即使有,也不再像之前般细致入微。或许这是因为高鹗缺乏曹雪芹有的服饰工艺背景及知识的造诣。这样的情况令人感到可惜,因为透过作者对角色服饰的描绘,我们可以更加深入地融入主人翁的实况和心理状。服饰不仅是外在的装饰,更是一种表达个性、隐喻情感的艺术。曹雪芹的细腻描写使得小说中的角色活灵活现,他们的服饰反映着时代的价值观念和社会习俗,并赋予了他们更丰富的内涵。通过《红楼梦》对服饰文化的描写,我们得以窥探过去的时代,深入了解其中蕴含的文化价值,同时也为故事中的角色赋予了更深刻的意义。虽然在后续补充的部分可能缺乏相同程度的服饰描写,我们仍然可以欣赏曹雪芹对于细节的细心描绘,这些细节使得《红楼梦》成为一部充满魅力与动人的经典之作。
主要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台北:联经出版社,1991年。
2、季学源:《红楼梦服饰鉴赏》,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
3、杨雅筑:《图解红楼梦》,台北:易博士出版社,2018年。
4、陈开麟:〈《红楼梦》中的服饰文化〉,百度·TA说,2019年1月14日,https://wapbaike.baidu.com/tashuo/browse/content?id=465f421a89dfa5bbf149220c,2023年9月13日。
5、王云英:〈从《红楼梦》谈满族服饰〉,中国民俗学网,2019年10月13日,https://www.chinafolklore.org/web/index.php?NewsID=6008,2023年9月13日。
6、邬员:〈衣食《红楼梦》于细微处再多品一点点〉,腾讯新闻,2021年5月3日,https://new.qq.com/rain/a/20210503A05JPV00,2023年9月13日。
7、夜薇雪:〈《红楼梦》:还原曹雪芹笔下的服饰之美〉,每日头条,2018年8月30日,https://kknews.cc/culture/op459g5.html,2023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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