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于 2024.12.12

由秋爽斋想到的《红楼梦》之「大」美

甲辰岁寒露节气,岛上阳光亮丽,尤其中午时分,仍白晃晃地刺眼。不过,毕竟已入晚秋,空气湿度明显降低,透明度则增加了许多。海上吹来的风,有了些许凉意。所谓「天高气爽」,此时是可以真切感觉得了的。兴之所至,想到《红楼梦》大观园裡的「秋爽斋」,摊书读罢相关章回,最深刻的印象,一言以蔽之,曰「大」。

大观园秋爽斋1是探春住处。第二十三回写「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搬进大观园时,作者只交代了一笔,说「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2。时值仲春,「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仅概略交代,未逐一详数各处地理景緻,秋爽斋具体形势也无从得知。到了第四十回写贾母两宴大观园,作者才借助「凤姐儿等来到探春房中」,写出秋爽斋气象:「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西牆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颜鲁公墨迹⋯⋯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居室佈置与摆设,最能真实体现主人的胸襟趣味。探春屋内的这些大案、斗大汝窑、大鼎、大盘、大佛手,以及「如树林一般」的笔、气韵沉雄的米家山水画与颜真卿书法⋯⋯无不显示着一种「大」方之势。或许因了这些「大」气象,贾母透过纱窗看庭院时,不觉说了一句:「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既曰「也好」,说明她对屋内摆设还心怀赞赏,而所谓「就只细些」,说明梧桐枝干尚欠壮硕。窃以为此所谓「细」,不外乎表明:屋内气象「大」,而大观园初建、园内树木生长时间短,尚未繁茂粗壮,反而显得内外景緻不相称。至如有学者从此处之「细些」,读出探春运命之象徵意味,亦未尝不可。只不过,树木生长需以时日,其生命力旺盛之程度,百年人生实难匹敌。

从艺术角度而论,前述秋爽斋居室摆设,因其「大」而营造了阳刚之美,与探春这一女性形象难免构成一种鲜明反差,却更有助于展示她与众不同的内心特点。青山山农《红楼梦广义》谓「宝玉温柔如女子态」而「探春英断有丈夫风」3,姜祺《红楼梦诗》亦云:「髻鬟队裡鬚眉气,合伴人间女丈夫。」4以「丈夫风、鬚眉气」形容探春心性气质,不无道理,因为《红楼梦》第五十五回就写到探春本人类似之心声:「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这是从传统男性「立功不朽」角度而发之愿念。回头看《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写「秋爽斋偶结海棠社」部分,更能知道,即便在传统男性「立言不朽」层面,探春也早有想法,所以,她给宝玉送去的邀请花笺中写道:「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竪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虽说这是探春「凭床处默」偶然念及之事,但其兴致确实很高,一气邀约了林黛玉、薛宝钗、李纨、迎春、惜春、贾宝玉等;接着,又是起雅号,又是订规约,又是争当东道主;并认为「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当即安排出题、限韵、监场。大观园青春诗会从此拉开了帷幕。由此可见,探春对待此事,更接近于宝玉的想法:「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而有别于宝钗的观念:「究竟这也算不得什麽,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閒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当然,更重要的,还在于:探春不仅推崇自古以来男性居多的名利场之外的词坛风雅,而且怀有巾帼不让鬚眉之心气:「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鬚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按,有注本谓「莲社」指「东晋名僧慧远居庐山虎溪东林寺所结成的一个文社」5,其说不确。莲社并非所谓「文社」,实属宗教性质,首要目的乃建斋立誓,心注极乐淨土,祈愿念佛三昧、往生西方。慧远倡首,僧俗云集,相约结社,当时名流刘遗民、周续之、宗炳、雷次宗等预焉,陶渊明、谢灵运虽未入社,与慧远亦有密切关係。从慧远〈念佛三昧诗集序〉、〈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并序〉等文可知,他们也不乏文事活动;染翰缀文,託兴见意,借助诗文,抒写专心空门、静念修持之旨。探春所言,重点当然在于此一宗教社团之兴咏翰藻。至于「东山之雅会」,重点其实不在讲东晋谢安隐居东山时「常邀集友人在此遨游山水,吟诗作文」6,而是讲谢安常邀集族内诸子弟讲论文义、吟诗咏物,其女姪谢道韫才思敏捷,超迈诸男。最着名者,乃以「因风柳絮」譬纷飞白雪7,故以「咏絮才」着称。探春所谓「让余脂粉」,不无引道韫为自豪之意。由此二典故之运用,可见「红学」界论探春时喜欢,好用「男性政治家」赞美之,其实骨子裡还是反映了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与思维方式,未必得其心志所在。因为探春实怀有傲视、超越男性之气,唯其如此,方足以显示其胸襟之「大」,且切合作者曹雪芹之女性观。

由此引伸开来,可知「大」之为美,宜视作《红楼梦》艺术境界重要特点之一。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彻头彻尾之悲剧」说,即以「宇宙之大着述」、「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着述」8为认识前提。又,「大观园」之「大」义,按照第十七至第十八回贾元春题辞,原因在于「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我们看曹雪芹的笔法,细微处,何止于家庭琐事,连小虫子也未放过,如第三十六回袭人对宝钗道:「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鑽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夹的。」而其宏阔处,不仅属意于天地鸿蒙、大荒山无稽崖,且引入佛教大千观念,涉及「几世几劫」之轮迴,远非世间法所谓「今生今世」所能比。如此钜细不捐,犹如芥子纳须弥、一珠涵万相,遂成《红楼梦》之「大」美。职此之故,窃以为视《红楼梦》为「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固无不可,然此论是否足以道尽「大」意,似仍值得斟酌思考。此「大」之美,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写「蘅芜苑夜拟菊花题」部分就有体现,不过并非体现为一些学人津津乐道的「男性政治」学,而是体现于吟诗作赋的文学艺术观念中。倘得馀暇,拟另文以述。

 

冶寒斋主

草于甲辰岁寒露九月节

(本文原载于WeChat公众号「海日江春读书天」,2024年10月9日)

 


 

注释:

 

1.《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出现的「秋爽斋」,不同版本有异文,或作「秋掩斋」,或作「秋掩书斋」。据刘世德先生考证,这种情况体现了曹雪芹写作修改的过程:「在撰写第二十三回时,探春的住处称为『秋掩书斋』,到了撰写第三十七回时,改称为『秋爽斋』⋯⋯先拟定『秋掩书斋』四字,去掉『书』字后,『秋掩斋』又不如『秋爽斋』响亮,意境也相差甚远,所以最后以『秋爽斋』三字定稿。」刘世德:〈秋爽斋•秋掩斋•秋掩书斋〉,《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3期,页97。

2.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第4版,页313。本文引用《红楼梦》原文,均据此版本,下不出注。

3.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页21。

4.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页487。

5.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页489,第4条注释。

6.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页489,第5条注释。

7.《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页72。

8.王振復主编,杨庆杰等编写:《中国美学重要文本提要(下)》,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页278。

 

冶寒斋主

闽人,文学博士,任职于高等院校,以研治、教授古典文学为业,好吟咏,有著述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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