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秋爽齋想到的《紅樓夢》之「大」美
甲辰歲寒露節氣,島上陽光亮麗,尤其中午時分,仍白晃晃地刺眼。不過,畢竟已入晚秋,空氣濕度明顯降低,透明度則增加了許多。海上吹來的風,有了些許涼意。所謂「天高氣爽」,此時是可以真切感覺得了的。興之所至,想到《紅樓夢》大觀園裡的「秋爽齋」,攤書讀罷相關章回,最深刻的印象,一言以蔽之,曰「大」。
大觀園秋爽齋1是探春住處。第二十三回寫「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兒姐兒們」搬進大觀園時,作者只交代了一筆,說「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賈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2。時值仲春,「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僅概略交代,未逐一詳數各處地理景緻,秋爽齋具體形勢也無從得知。到了第四十回寫賈母兩宴大觀園,作者才借助「鳳姐兒等來到探春房中」,寫出秋爽齋氣象:「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並不曾隔斷。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顏魯公墨跡⋯⋯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居室佈置與擺設,最能真實體現主人的胸襟趣味。探春屋內的這些大案、斗大汝窯、大鼎、大盤、大佛手,以及「如樹林一般」的筆、氣韻沉雄的米家山水畫與顏真卿書法⋯⋯無不顯示著一種「大」方之勢。或許因了這些「大」氣象,賈母透過紗窗看庭院時,不覺說了一句:「後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細些。」既曰「也好」,說明她對屋內擺設還心懷讚賞,而所謂「就只細些」,說明梧桐枝幹尚欠壯碩。竊以為此所謂「細」,不外乎表明:屋內氣象「大」,而大觀園初建、園內樹木生長時間短,尚未繁茂粗壯,反而顯得內外景緻不相稱。至如有學者從此處之「細些」,讀出探春運命之象徵意味,亦未嘗不可。只不過,樹木生長需以時日,其生命力旺盛之程度,百年人生實難匹敵。
從藝術角度而論,前述秋爽齋居室擺設,因其「大」而營造了陽剛之美,與探春這一女性形象難免構成一種鮮明反差,卻更有助於展示她與眾不同的內心特點。青山山農《紅樓夢廣義》謂「寶玉溫柔如女子態」而「探春英斷有丈夫風」3,姜祺《紅樓夢詩》亦云:「髻鬟隊裡鬚眉氣,合伴人間女丈夫。」4以「丈夫風、鬚眉氣」形容探春心性氣質,不無道理,因為《紅樓夢》第五十五回就寫到探春本人類似之心聲:「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這是從傳統男性「立功不朽」角度而發之願念。回頭看《紅樓夢》第三十七回寫「秋爽齋偶結海棠社」部分,更能知道,即便在傳統男性「立言不朽」層面,探春也早有想法,所以,她給寶玉送去的邀請花箋中寫道:「今因伏几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務結二三同志盤桓於其中,或竪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雖說這是探春「憑床處默」偶然念及之事,但其興致確實很高,一氣邀約了林黛玉、薛寶釵、李紈、迎春、惜春、賈寶玉等;接著,又是起雅號,又是訂規約,又是爭當東道主;並認為「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當即安排出題、限韻、監場。大觀園青春詩會從此拉開了帷幕。由此可見,探春對待此事,更接近於寶玉的想法:「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而有別於寶釵的觀念:「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閒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當然,更重要的,還在於:探春不僅推崇自古以來男性居多的名利場之外的詞壇風雅,而且懷有巾幗不讓鬚眉之心氣:「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
按,有注本謂「蓮社」指「東晉名僧慧遠居廬山虎溪東林寺所結成的一個文社」5,其說不確。蓮社並非所謂「文社」,實屬宗教性質,首要目的乃建齋立誓,心注極樂淨土,祈願念佛三昧、往生西方。慧遠倡首,僧俗雲集,相約結社,當時名流劉遺民、周續之、宗炳、雷次宗等預焉,陶淵明、謝靈運雖未入社,與慧遠亦有密切關係。從慧遠〈念佛三昧詩集序〉、〈廬山諸道人遊石門詩並序〉等文可知,他們也不乏文事活動;染翰綴文,託興見意,借助詩文,抒寫專心空門、靜念修持之旨。探春所言,重點當然在於此一宗教社團之興詠翰藻。至於「東山之雅會」,重點其實不在講東晉謝安隱居東山時「常邀集友人在此遨遊山水,吟詩作文」6,而是講謝安常邀集族內諸子弟講論文義、吟詩詠物,其女姪謝道韞才思敏捷,超邁諸男。最著名者,乃以「因風柳絮」譬紛飛白雪7,故以「詠絮才」著稱。探春所謂「讓余脂粉」,不無引道韞為自豪之意。由此二典故之運用,可見「紅學」界論探春時喜歡,好用「男性政治家」讚美之,其實骨子裡還是反映了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與思維方式,未必得其心志所在。因為探春實懷有傲視、超越男性之氣,唯其如此,方足以顯示其胸襟之「大」,且切合作者曹雪芹之女性觀。
由此引伸開來,可知「大」之為美,宜視作《紅樓夢》藝術境界重要特點之一。王國維《紅樓夢評論》「徹頭徹尾之悲劇」說,即以「宇宙之大著述」、「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8為認識前提。又,「大觀園」之「大」義,按照第十七至第十八回賈元春題辭,原因在於「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我們看曹雪芹的筆法,細微處,何止於家庭瑣事,連小蟲子也未放過,如第三十六回襲人對寶釵道:「姑娘不知道,雖然沒有蒼蠅蚊子,誰知有一種小蟲子,從這紗眼鑽進來,人也看不見,只睡著了,咬一口,就像螞蟻夾的。」而其宏闊處,不僅屬意於天地鴻蒙、大荒山無稽崖,且引入佛教大千觀念,涉及「幾世幾劫」之輪迴,遠非世間法所謂「今生今世」所能比。如此鉅細不捐,猶如芥子納須彌、一珠涵萬相,遂成《紅樓夢》之「大」美。職此之故,竊以為視《紅樓夢》為「偉大的現實主義」傑作,固無不可,然此論是否足以道盡「大」意,似仍值得斟酌思考。此「大」之美,在《紅樓夢》第三十七回寫「蘅蕪苑夜擬菊花題」部分就有體現,不過並非體現為一些學人津津樂道的「男性政治」學,而是體現於吟詩作賦的文學藝術觀念中。倘得餘暇,擬另文以述。
冶寒齋主
草於甲辰歲寒露九月節
(本文原載於WeChat公眾號「海日江春讀書天」,2024年10月9日)
註釋:
1.《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出現的「秋爽齋」,不同版本有異文,或作「秋掩齋」,或作「秋掩書齋」。據劉世德先生考證,這種情況體現了曹雪芹寫作修改的過程:「在撰寫第二十三回時,探春的住處稱為『秋掩書齋』,到了撰寫第三十七回時,改稱為『秋爽齋』⋯⋯先擬定『秋掩書齋』四字,去掉『書』字後,『秋掩齋』又不如『秋爽齋』響亮,意境也相差甚遠,所以最後以『秋爽齋』三字定稿。」劉世德:〈秋爽齋•秋掩齋•秋掩書齋〉,《明清小說研究》,2002年第3期,頁97。
2.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註:《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4版,頁313。本文引用《紅樓夢》原文,均據此版本,下不出註。
3.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頁21。
4.一粟:《紅樓夢資料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頁487。
5.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註:《紅樓夢》,頁489,第4條註釋。
6.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註:《紅樓夢》,頁489,第5條註釋。
7.《世說新語•言語》:「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頁72。
8.王振復主編,楊慶傑等編寫:《中國美學重要文本提要(下)》,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頁2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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