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佈於 2023.05.09

香港流行歌詞講座 I

從「詞為艷科」說起

本文源自張少強教授在2022年9月26日下午4時30分,於香港樹仁大學研究院綜合大樓,RLB303室所作同名講座,
由《陸國權中華文化傳承研究基金》研究員沈詩麟審校。

從對香港的粵語流行歌詞進行跨學科研究,本文尋繹中華文化在香港的傳承與轉變,本文共分兩個部分,第一部分闡釋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的誕生條件以及書寫方式,探究其如何發揚古代詞作範式與文學傳統。第二部分則縷述香港粵語流行歌詞如何緊扣當時現況,進行詩意扣連、文學介入。本文旨在通過以上兩部分的研究,說明香港華人曾對自身所處的歷史時空的身份與環境認知以及自我構建。

引言

我與文學的邂逅源於中學時光,我當時的中文老師是一位名史學博士,曾經立志進入高校從事教職,但可惜因緣際會,未能如願,最終成為了一名中學教師。他的授課方式自成一格,除卻課本中的知識之外,他更喜歡教授我們課外的文學知識。由此我開始接觸並追求文字的美感,這種對美的追求至今未曾衰減。

文學的種類繁多,但“歌詞”這一文學載體對我有特殊的情感淵源。如果大家了解戰後香港的社會發展,應該會留意到早期的香港樂壇是國語歌曲的年代,直到1960年代無線開台、許冠傑進入樂壇之後,粵語流行歌詞才開始盛行。自1970年代開始,香港的音樂、電影以及電視都有著蓬勃的發展,這種盛況直到千禧年之後才逐漸停息下來。作為一位1960年代出生的人,粵語流行歌曲是伴隨我成長的,歌詞也是我從小就能接觸到的文學類型。

有些中原文化中心的精英主義者持有一種觀點,即在港英政府的殖民統治之下,香港社會缺少文學,缺乏文化涵養,更沒有歷史記憶。粵語流行歌曲代表的是粗俗低級,追求金錢利益的商業文化,其中的歌詞與文學無關,只是低級趣味與文化垃圾。

但金錢與文學需要分開來看,在香港的市場下,歌詞會產生豐富的金錢利益不假。可填詞是一個涉及文字書寫的過程,是一種需要文學推動出來的文字創作,故專業的文學訓練是每一位填詞人必備的素養。粵語流行歌詞的文學質量或存在高低的差異,但不存在沒有的情況。

本文的研究目標為1970至1990年代,即香港樂壇最為興盛時期的流行歌曲,本文以跨學科研究法為主,先以文學視野入手,談論流行歌曲與宋詞之間的關係;其次由文化研究為角度,討論流行歌曲與身份認同;再以歷史為切入點,探討歷史格局、經濟市場以及地緣政治對流行歌曲的影響;最後,發揮社會學的想像力,探究歌詞再香港如何連接個體與整體。

「艷科」的奠立

按傳統的文學類型劃分,港式粵語流行歌詞應屬詞的範疇。 「詞為艷科」這種說法最早出現於1926年,而古代則稱詞為「艷詞」。 「艷科」中的「科」字代表著寫作的風格與範式。為了方便,這裡將「艷科」之「艷」字概括為三點:「豔色」、「艷詞」、「艷情」。

「豔色」指歌詞的主題,其以描述女性、美人的生活舉止為主。根據王少鵬的統計,500闋的「花間詞」有411闕的主題為「豔色」。 「艷詞」代表文字的風格,其追求瑰麗濃艷,色彩豐富的文風。 「艷情」意為男歡女愛,即指男女之間的情慾。以下將以幾首長短句為例進行講解。

宋詞選評

望江南·梳洗罷》 [唐] 溫庭筠(801?- 866)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這是我的中學老師教授予我的第一首詞,全詞雖短,但寥寥幾句就描繪出女子苦等情郎以至「腸斷」的淒美場景。

《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唐] 溫庭筠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由《花間集》的「花間詞」奠基了「詞」這一文體,這首詞就是《花間集》的第一首,故可以被稱之為「詞為艷科」的代表作之一。詞中描繪了一位女子起床梳洗的形象,情慾的書寫集中於描繪女子的梳洗時的慵懶姿態與嬌柔的體態並通過女子服飾上鷓鴣成雙的貼繡來反襯,烘托出女子形單影只與內心的孤獨寂寞。

《謁金門·春漏促》 [唐]韋莊(836–910)

「春漏促,金燼暗挑殘燭,一夜簾錢風撼竹,夢魂相斷續。有個嬌嬈如玉,夜夜繡屏孤宿,閒抱琵琶尋舊曲,遠山眉黛緣。」

這首詞中蘊含有多個女性主題,如獨守空房與苦等情郎的情景等。 「閒抱琵琶尋舊曲」句將全詞的情感推向高潮,表現了女子的哀怨之情。但「春漏促」才是全文的點睛之筆,雖然僅有三字,但層次豐富。表面上只是在描寫春天更漏(古代計時工具)的流動,實際則給人帶來一種空寧孤寂之感,做到了情景交融,同時更進一步,「春漏促」三字作為具象,象徵著女子的內心,令人切身感受到女子內心的忐忑與煩躁。

《江城子·恩重嬌多情易傷》 [唐] 韋莊

「恩重嬌多情易傷,漏更長,解鴛鴦。朱唇未動,先覺口脂香。緩揭繡衾抽皓腕,移鳳枕,枕潘郎。」

這是在宋詞中對情慾描寫幾近最為露骨的一首詞,全詞的書寫聚焦於情慾畫面的前奏。

《定風波·自春來》 [宋] 柳永(985-1053)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像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定風波·自春來》是宋代婉約派詞人柳永的代表作,柳永本人對「艷科」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這首詞與上述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其描繪的都是一位消沉慵懶的女性形象。但溫庭筠聚焦於情節的羅列,手法較為隱晦,柳永則直抒女子之臆,表現其孤寂與憤恨之情。

《如夢令·誰伴明窗獨坐》 [宋] 李清照(1084–1155)

「誰伴明窗獨坐,我共影兒倆個。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無那,無那,好個淒涼的我。」

既然「艷科」之艷,蘊含有「以女性為題」之意,那就必須要提及李清照了。李清照因其女性身份,就艷科的發展與對女性情慾的書寫,較之柳永更為直白,儼然如現身說法。本詞更像是其寫給丈夫的一串嬌嗔,南宋著名文學家王灼(1105年-1160年)曾批評其「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借也。」

如果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評判上述幾首詞,大多都是頗具爭議性的。上述幾首詞中所敘述的故事,多是描述深閨中的女子苦等愛人的情形,這些詞都假設女性因別鶴離鸞,而失去了生活的意願與興趣,其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同愛人的團聚。

《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宋] 蘇軾(1037–1101)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聊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是宋代豪放派詞人的代表人物,其作品雖以詞風豪放聞名,但在這首詞中卻可以尋到些許艷科的痕跡,蘇軾因思念其亡妻而作此詞,「小軒窗,正梳妝」六字,描述了其夢見亡妻於閨房中梳妝的場景,同樣是描寫閨房與梳妝。

「艷科」的延續

以「艷科」為創作主題的粵語歌曲是十分常見的,亦因此曾有「情歌氾濫論」的說法。如1994年,《香港政策透視》批評香港粵語流行歌曲情歌氾濫:「情歌正惡性循環地塑造高度資本社會過分重視的浪漫意識,長此以往下去,年輕人繼續地被塑造得更自我中心,忽略社會責任。」情歌被視作洪水猛獸,被認為是青少年問題的根源。

但這種評論並不公允。古今中外,不乏以愛情為主題的偉大作品,中國的古詩詞追求浪漫,而浪漫的要義之一就是愛情,但情歌也屬「艷科」而現在卻批評「情歌氾濫」。面對這種社會批評,香港的填詞人作出過兩種不同的反應,一類以盧國沾為代表,轉而開始進行非情歌的創作。另一類則如潘源良對這種評論作出反駁,其稱:「不是情歌太多,是好的情歌太少。」接下來,將根據歌詞的主題來挑選幾個例子來進行討論。

《傷心酒店》 詞:潘源良

「酒店已舊,並無人裝修。呆立在海邊,潮浪永不休。一切似舊,十年前的酒。緩緩入我口,心內透。怎想到,我今天竟會默默懷舊。孤身到這店中彷彿等候。天色已經黑透。星光,求顯出再沒有。」

「不會接受,但仍然分手。情義像細沙,流逝那可修。酒店似舊,但從前的酒。為何盡變苦,心內透。怎想到,我今天竟會默默懷舊。孤身到這店中彷彿等候。星光,窗中輕透。心中,求恬靜卻沒有。」

「一切往事,像浮雲飄走。人就像客房,常換永不休。酒店似舊,但情人的心。浮游像冷風,怎能留?怎想到,我今天竟會默默懷舊。孤身到這店中彷彿等候。痴心,早經傷透。醉後,求苦楚再沒有(求一切也沒有)。」

首先,《傷心酒店》的歌名頗有深意,「酒店」一般是遊客旅途中駐足休閒之處,應該是令人開心的地方,但貼上了「傷心」二字,成功地製造了反差感,令人不禁想問為何是傷心酒店。

其次,歌詞的書寫套路,同溫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罷》相似,也與韋莊的《謁金門·春漏促》相通,只是「飲舊酒」取代了「閒抱琵琶尋舊曲」。同時這首歌也效法了可以上溯自《詩經》的遞進式書寫,將副歌重複三次,但每一次重複都有詞句的改寫來加強情感的表達,即由「求恬靜卻沒有」到最後「求一切也沒有」,不斷將情感推高。

《烈焰紅唇》 詞:潘偉源

「漫長夜,寂寞從熒幕當中速遞。二時後,電視在明暗字幕中消逝。照照鏡難再次禁閉。獨自渴望著安慰。你遠去連帶愛意暖意也流逝。」

「紅唇,烈焰,極待撫慰。柔情,慾望。迷失得徹底。鏡內人紅唇,烈焰,剩下乾涸美麗。將擁抱雙手放低。」

「空虛的心脫軌。星星之火不可控制。我卻為深愛你。將火冷卻又一次坐低。紅唇,烈焰,極待撫慰。柔情,慾望。迷失得徹底。鏡內人紅唇,烈焰,剩下乾涸美麗。將擁抱雙手放低」。

《烈焰紅唇》是以「艷科」為主題的代表作品,在欣賞歌曲之後,聽眾就會發現,歌名中的「烈焰」指的就是愛情的「慾火」,描寫的是一位女子如何身陷慾火焚身的困境之中的,但採用了隱晦的描繪手法,而不是露骨的。

《盡在今夜》 詞:周耀輝

「黑色的掛鐘,沒軌蹟的轉動。一室的晚空,沒聲息的哄動。而你躺臥於被窩中,眼合上,口半張,髮披頰上。而你已遁走夢境中,沒影踪。枕邊的相片,沒變化那張臉。枕邊的相片,沒變化的鮮豔。而你冷淡於被窩中,眼合上,口半張,髮披頰上。而你卻安守你不忠,心已不再通。請聲張,請聲張,你世界可再張揚。請張開,請張開,你兩眼可再張望。臉孔得一張,是歡喜悲傷。夢到哪裡可會歸來。誰把鐘敲響,平息心慌張。願你兩臂今晚擁著我。」

「一天的結束,沒勇氣再追逐。口邊的怨曲,沒法引退孤獨。而你冷淡於被窩中,眼合上,口半張,髮披頰上。而你卻飄於那虛空,深夜吹冷風。請聲張,請聲張,你世界可再張揚。請張開,請張開,你兩眼可再張望。臉孔得一張,是歡喜悲傷。夢到哪裡可會歸來。誰把鐘敲響,平息心慌張。願你兩臂今晚擁著我。而你這刻飄向虛空,深夜心更空。」

以「艷科」為主題的香港流行歌曲,其故事的描述方法與角度非是千篇一律的。 《盡在今夜》就是以男性本位講述「閨怨」的一首歌詞,描繪了一位男子麵對不忠的枕邊人時的內心獨白。歌詞的創作如長短句那樣做到了細緻並深刻的微觀書寫。全詞將故事場景限制在了閨帷之內——一個狹小的私密空間,男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枕邊不忠的愛侶,「眼合上,口半張,髮披頰上。」句,以男子的視角來描繪其愛人的美態。最為出色的地方是,歌詞能令聽者感受到姻緣已盡,與愛人同床異夢的悲哀。另一較為出彩的地方是起興,這一點與韋莊的《謁金門·春漏促》的風格近似,即以短小精悍的語句展現豐富的層次。 「黑色的掛鐘,沒軌蹟的轉動。」句,通過男子的想像,來表述愛情的流逝,很是別出心裁。

《風·火·海》 詞:林振強

「明晨無論怎麼不捨,也決定分手。如重逢,期望你不再逗留。只因為極厭做副選,長共長夜期待你。為了尋求一刻溫馨邂逅。共你絕對無明天。你早已沒有自由。行動匆匆,一分鐘都要偷。」

「然而,明日怎麼都好,這晚未分手。黎明前,期望你可以逗留。可否讓我做半日正選。濃烈情焰全贈我。直至凌晨的風吹醒宇宙。讓我在以後仍可,記起這夜我二人。曾共有過最美麗時候。」

「快將火一般的嘴燒我吧!海一般的身淹我吧!像烈風的手捲我吧!眼淚讓我笑著流吧!快將火一般的嘴燒我吧!海一般的身淹我吧!像烈風的手捲我吧!過後讓你歸向她!」

林振強的《風·火·海》文筆雖然是較為直白的心聲書寫算不上濃艷,但對「閨怨」的書寫有著極高境界。縱觀此類作品男女之怨可以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所愛之人不愛自己,也就是單戀;第二個層次是所愛之人不在自己身邊,甚至天人相隔,也就是失戀;第三個層次是所愛之人愛上了他人,是最怨的苦戀。這首歌曲的主角是一位情婦,歌詞以其視角,著墨其內心的獨白:她雖然知道這段戀情是見不得光也不會有結果的孽戀,但仍堅持要將這段苦戀維持到最後。如果要以「閨怨」為題,這首歌曲在取材上確為一絕。

《吸煙的女人》 詞:林夕

「獨自駕車與寂聊隨處盪。她慣了靠吸煙,替代獨自談話。墨綠眼鏡隔絕陽光,不想遠望,不需暖光,因她拒絕期望。(就讓一枝煙) 點起一張很想見的臉。(冷冷車廂裡) 只得這口煙。(讓上升的煙) 織出一張摸不到的臉。(模糊的故事) 倒映到後鏡內。不斷吐煙因她一早已習慣,將冷卻了的煙去用力弄熄。不斷吐煙因她不想去習慣,剝去了鏡框,看命運在轉彎,拼命循環。」

「淡綠襯衫襯著紅黃燈號。車裡暗笑的她會淡沒在長路。艷麗眼睛看著紅燈三種抉擇。偏偏要等燈光變換迷陣。就讓一枝煙)  燒出一早封鎖了的夢。(最理想的戲) 車廂裡上演。(讓上升的煙) 遮掩窗邊不想見的路。(誰人想發現) 身邊滿是告示。不斷吐煙,因她一早已習慣,將冷卻了的煙去用力弄熄。不斷吐煙,因她不想去習慣,剝去了鏡框,看命運在轉彎,拼命循環。不斷駕車,因她一心要遇到,可以變化的街,永沒路牌。」

《吸煙的女人》是林夕的成名作,這首歌對「艷科」這一主題做出了顛覆性的轉化。初看歌詞以為是在描繪一位艷麗的女子,但實際確是在處理一個嚴肅的主體,講人生的處世,講都市生活的隔膜。詞中以駕車來代表人生道路上的不斷前行,又以車內車外的狀態來書寫內在以及外在世界的人生落差。用「艷科」的形式來表述豪放詞的題材與思想。

豪放之本色

宋詞自古有婉約與豪放之分,但現在多有聲音質疑這種二分法是否合適。然而,物本無類,一切的分類都是要依靠其研究需要來確定的。因應本文的研究需要來看,沿用這樣的二分法已是足夠。婉約派較為代表女性的、面向民間的,豪放派則多以代表男性、精英階層。當然兩派也可以是女中有男,男中有女,總有分不清的例子,但通過這種二分法,可以得到書寫類型的一些重要分野。

為了能一以貫之,這裡也以「豪」字來概括豪放派的三大特色:豪傑、豪言、豪情。豪傑指這類詞多以風流人物的英雄舉止為描寫對象。此派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是蘇軾,故可以說蘇軾的詞風就是豪放派詞風的一種主要範式。豪言則指詞中文筆慷慨壯麗、氣勢恢弘,「一洗綺羅香澤之態」。豪情則代表豪放派詞作的主體意涵,雖然豪放派之中如蘇軾已達「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境界,但豪放派詞人在詞作的題材上依舊偏愛以人生、處世、家國、史事這類範疇為主。

《沁園春·雪》 毛澤東(1893-1976)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范仲淹(989年-1052年)的《漁家傲·秋思》作為豪放派的先聲,除為豪放詞奠定了常見風格之外,詞作的尾句「將軍白髮征夫淚。」還為男性豪氣確立了「英雄氣短」這一諷刺的基調。豪放詞多見此種基調,如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句,又如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的「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兩宋之後,若然婉約派的代表可數納蘭性德(1655-1685),那麼豪放派的代表人物則非毛澤東莫屬,其作品《沁園春·雪》更是豪放到底,下闋論盡歷代名皇偉帝之得失,絕不英雄氣短。

《六州歌頭‧少年俠氣》 [宋] 賀鑄(1052-1125)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俠客」是豪放詞中另一常見主題,賀鑄的《六州歌頭‧少年俠氣》,就是這一類詞的代表作品。由中可以了解到中華文化對英雄的界定,理解英雄的含義與特質。

豪放詞的範式在香港流行歌曲中的發揚源自於香港、東南亞乃至全球華人對古裝類文藝作品的喜愛,涵蓋皇朝、宮廷、史事、傳奇、武俠、功夫等多樣內容的古裝類文藝作品,向來都是香港創意工業進行投資創作的一大主題,擁有龐大的市場。這一題材能受歡迎,也因身份認同使然,由於這類作品內容時常涉及「漢風」,特別滿足了海外華人群體對身份認同的需要,令其得以找回自己文化的根。

歌詞選評

《秦始皇》 詞:盧國沾

「大地在我腳下,國計掌於手中,哪個再敢多說話。夷平六國是誰。那個統一成吧,誰人戰機高過孤家。高高在上,諸君看吧!朕之江山美好如畫。登山踏霧,指天笑罵,舍我誰堪誇。」

「秦是始,人在此,奪了萬世瀟灑。 頑石刻,存汗青,傳頌我如何叱吒。」

中國的傳統文化界由於受儒家思想影響,對秦始皇的評價往往是負面的甚至否定的,對其好大喜功、追求永生,最為大加批判。如李白(701年-762年)於《古風·秦王掃六和》中就是以此種角度對其進行描繪。但類似此種作品,以文學創意的角度來看,僅僅做到了文筆上的不同,在作品本身的題材與立意方面依舊停留在原有的方向上。盧國沾的《秦始皇》則假以秦始皇本人的視角來出發來,其中「秦是始,人在此,奪了萬世瀟灑。」句言簡意賅,寥寥數字就道盡始皇帝於歷史上的獨有位置。

《火燒圓明園》 詞:盧國沾

「誰令你威風掃地,誰令這火光四起。恨意衝雲際,誰無怒憤,不感痛悲。曾滴了多少血汗,才奪了天工建起。用我心力建,期傳萬世,期傳萬紀。」

「不想終是這田地,辱了家邦也辱了門楣。大火當中,血肉滿園。為你死,正因要維護你。還望這火的震撼,能令我子孫記起。自會醒悟到,何來外侮,為何受欺。用這火為記,重提舊怨,為何受欺。」

除開上述的《秦始皇》之外,香港的流行歌曲中多有以「懷古」為主題的歌詞,其中的一部分還會帶有強烈的愛國主義情節,這首《火燒圓明園》的主題就是描述晚清英法聯軍入侵北京的場景,充滿著著愛國主義以及反對帝國主義的精神蘊含。

《血肉來擋武士刀》 詞:林振強

「當年在那寒風中,馬嘶馬亂縱,雲月也搖動,沙塵共那長刀飛,散於鮮血之中。當年在那黃沙中,有家變沒有,人逝也無洞,小孩望見仍不懂,母親怎忽變僵凍。別要對我講,仇恨過後全無,我一息尚存,悲憤未能掃。在我國土泥內百萬頭顱,曾用血肉來擋武士刀,寒風中我仍仿見到。」

「別要對我講,仇恨過後全無,我一息尚存,悲憤未能掃,在我國土泥內百萬頭顱,仍在血淚泥中插著利刀,提出無聲控訴。」

林振強的《血肉來擋武士刀》與《火燒圓明園》的內涵相似,其描述的是抗日戰爭這一現代中國歷史上的嚴肅題材,以「武士刀」作為日本軍國主義的具象貫穿全文,將戰爭的殘酷與慘烈、中國百姓的無辜與悲痛以及日軍的戰爭暴行一一書寫了出來。

《近代豪俠傳》 詞:黃霑(1914-2004)

「英雄好漢,胸怀大義,五湖七海裡,俠客多君子。奸徒披靡,鬼神避忌,凜然肝膽照,俠客重仁義。」

「拳風,鎮住邪惡類,大刀劈盡無理事。豪氣,壓絕強戾,伏霸揚正義。當仁拋小我,捨身成大事,永垂青史裡,熱血是男兒。」

懷古類的香港流行歌曲除以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為題之外,以俠客為代表的英雄人物也是流行歌曲的描繪對象之一。這源自於華人文化由古至今對俠客的情有獨鍾。 《近代豪俠傳》的歌詞延續了賀鑄於《六州歌頭·少年俠氣》中的書寫範式,通過對豪俠個人特點的羅列,展現出華人文化中英雄人物所應具備的素質。

《天蠶變》 詞:盧國沾

「獨自在山坡,高處未算高,命運在冷笑,暗示前無路。浮雲遊身邊,發出警告,我高視闊步。」

「雖知此山頭 猛虎滿佈,膽小非英雄,決不願停步。冷眼對血路,寂寞是命途。明月映山崗,倍覺孤高。拋開愛慕,飽遭煎熬,早知代價高。絲方吐盡,繭中天蠶,必須破籠牢。」

「一生稱英雄,永不信命數。經得起波濤,更感自傲,抹去了眼淚。背上了憤怒,讓我攀險峰,再與天比高。」

除以平鋪直敘,列舉豪俠特點的書寫手法之外,香港流行歌曲還喜歡以獨行想像的情節,來描繪一個豪俠的形象。如這首《天蠶變》,由作者本人與環境的交互,帶出其對豪俠的定義,即包涵有孑然一身、飽經風霜、志高氣昂、無畏無懼、犧牲小我(兒女私情),成就大我(家國民族)等特點。

《書劍恩仇錄》 詞:高山曦

「紅花會豪傑,碧血染蠻夷。還我漢江山,誓將滿奴滅,為漢邦,願將書劍定江山。存浩氣,丹心保國滅仇敵。復國邦,稱英烈。赤膽忠心,昭日月。」

華人社會對豪俠以及英雄主義的文化內涵又不僅限於上述的個人特性,從集體面向上來看,豪俠往往或多或少地帶有民族主義色彩。特別是金庸筆下的武俠小說,而據其所改變的影視作品也繼承了這一特點。高山曦填詞的這首《書劍恩仇錄》就是一例,在描繪了豪俠的壯志豪情之餘,也強調了去除外虜,振興民族,富國安邦的內涵。

《飲馬江湖》 詞:林夕

「甲) 不可知不可說江湖永沒平靜,不相信不會在湖泊中對飲月下。踏血踏雪踏河,飲劍飲霜飲江飲馬,提劍劃下劍花,是邪道請你來吧!乙) 人情事邪正道,束縛著我行事。橫眉任人責罵,才合配我名字。掀起踴躍風浪,鮮血濺濕我衣。才能叫作江湖,世道正要如此。合) 憑著佩劍, 甲) 補救,乙) 斬破江湖,合) 來日發覺是同道。」

「甲) 不可知不可說江湖永沒平靜,不相信不會在湖泊中對飲月下。為愛為怨為仇,想國想家想哭想笑,和你絕情義對招,但來日境況難料。乙) 行仁道揚正義,怎會像我行事。從前目前以後,難做半個名仕。肅姦警惡之士,請看歪曲正史。誰人再說公義,正是故作無知。合) 憑著佩劍,甲) 補救,乙) 斬破江湖,合) 來日發覺是同道。」

「甲) 踏血踏雪踏河,飲劍飲霜飲江飲馬,提劍劃下劍花,是邪道請你來吧!乙) 人情事邪正道,束縛著我行事。橫眉任人責罵,才合配我名字。掀起踴躍風浪,鮮血濺濕我衣。才能叫作江湖,世道正要如此。乙) 行仁道揚正義,怎會像我行事。從前目前以後,難做半個名仕。肅姦警惡之士,請看歪曲正史。誰人再說公義,正是故作無知。合) 誰做惡,誰做忠,揭盅!。」

林夕的《飲馬江湖》在書寫手法與立意上皆有創新,其擺脫了上述兩種對俠客的書寫範式,而是以兩人對唱的形式,在問答中質疑所謂的「正邪對立」,重新思考俠客與英雄的定義。

總結

綜上所述,現代香港流行歌曲與古代中國詞作之間有著一脈相承的連接,即兩者間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通過對不同層次互文性的解讀,我們可以發現香港流行歌曲中蘊含的文學意義,從而反駁部分中原文化中心的精英主義觀點。同時文學應該是「介入」現實的,而非外在於現實的,其創作於特定的現實,與其語境是緊密相連的,故文學既屬現實的部分,也在影響現實的構成,其以自身的主題位置和話語來干預現實的發展。關於這一部分內容,將在本文的下半部分中進行講解。

 

作者:張少強教授

< 原創文章/視頻,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

歡迎留言:

登入/登記成為會員後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