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茶禅文化发展
饮茶是中国的文化瑰宝之一,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文化底蕴。早在汉代人们便发现茶有药用功效,据《神农本草经》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1而后随着佛教的传入,茶也与僧人的生活融合,成爲了僧人禅林生活的一部分,茶文化与禅宗思想开始融合。在唐代茶禅文化被赋予了更具体清晰的含义,并开始盛行于寺庙和士大夫之间,造就了许多的文学作品。如:中国的第一部饮茶经典《茶经》2,为「茶道」奠定了深层的文化含义,也是文学作品中,茶与禅文化结合的开始。直到宋代,茶禅文化的内涵和诗词体现有了新的变化。茶与禅两种不同的文化,在寺院中融合,进而演变成「茶禅一味」思想,并融入到民间士大夫之中,成爲了唐宋咏茶诗的一大特色。其中的文化精神十分值得深究,因此本文希望通过研究能够通过茶禅文化的发展源流,探究其文化精神,以及如何在唐宋文人诗词之中呈现。本文将分爲两个部分综述,第一部分探讨茶禅文化的起源,第二部分浅析茶禅思想在唐宋文人之间体现。
本文将引述欧天颖的〈佛教「禅茶一味」现象研究〉3浅析唐宋茶禅文化的演变。该文章主要探讨禅道与茶道之间的关係。从茶的历史文化、中国禅宗的出现及其思想理念,分析茶和禅两种不同文化相互影响,并产生出「禅茶一味」。最后再分析「禅茶一味」的佛教精神、佛教应用以及该思想对社会的影响和价值。贺佳欢的〈「茶禅一味」与「禅茶一味」考辨〉4则作爲补充本文茶禅思想的具体内涵。该文章集中分析茶禅一味当中的思想内涵,如赵州和尚的「吃茶去」是为体现出佛法隐于日常的思想等。最后以萧丽华的《苏轼咏茶诗及其茶禅研究-以唐代咏茶诗爲映衬的观察》5为基础,综述唐宋文人对茶禅的理解。该文章引述了大量的诗词,以论证时人对茶禅的理解,以及唐宋诗词中茶禅文化的体现。再对照宋代苏轼(1037-1101)的咏茶诗,分析当中咏茶诗的文体转变,以及苏轼的咏茶诗如何体现茶禅合一。
茶与禅的结合,与佛教的寺院有着密不可分的关係。茶禅文化可追溯自魏晋南北朝的《晋书.艺术传》,而直到唐代中期才开始正式结合和确立,随着佛教的传入,茶也与僧人的生活融合,饮茶成爲了僧人禅林生活的一部分。据唐代官员——封演(生卒不详)在《封氏闻见记》卷六〈饮茶〉载:
开元中,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大兴禅教。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举饮,从此转相彷效,遂成风俗。6
此处讲述泰山灵岩寺降魔师向人讲授禅法时,指出学禅需要抵抗睡意和过午不食,于是大力提倡喝茶以破睡止渴助,而其功效明显,因此很快便人人都喝茶煮茶,遍及全国。7由此可见唐代的僧人饮茶与坐禅之间的关係,茶能清正心神,而坐禅也是爲了平静和修心,茶与禅结合的雏形由此而来。
其次是寺院清规的订立与茶禅文化的结合。唐代百丈禅师(749-814)订立的《百丈清规》为茶在寺院奠定了重要地位。他提倡僧人要以茶修禅并制定了一套相关的茶仪。清规中可见茶在寺院的三个基本功能:僧人会以茶为礼、以茶供佛、以茶待客。最初的《百丈清规》已失传,现今流传的是元代释德辉(生卒不详)所改编的《敕修百丈清规》,而后也有许多相关的清规讲述茶仪,如宋代的《禅苑清规》、明代的《雪庵青史》等。现以《禅苑清规》卷一爲例:
住持人出起身挂鉢,令挂搭单齐整。蹲身踞牀坐,然后左手敛后裙衣衬体复牀缘。徐徐垂足而下,不得跨牀便下,如堂内大坐茶汤,入堂出堂,上牀下牀,竝如此式。粥后放参,即住持人出堂打放参钟三下,如遇早参更不打钟。如为斋主,三下后陞堂,亦须打放参钟。大坐茶汤罢,住持人圣僧前问讯出,即打下堂钟三下。8
上述可见僧人从起床、喝茶均有明确规范,住持人起床需要先整理仪容再慢步下床,喝茶也是需要先聆听钟响才能喝茶。清规强调僧人生活中每一个步骤,目的是爲了僧人能够体会禅融于生活之中,同时也指出喝茶的每一个步骤,都须合乎礼仪,反映以茶为礼的功能9。但此时的茶与禅尚未上升到悟道的境界,茶与禅只是形式上的结合。
再者是茶禅文化的正式奠定。赵州从谂禅师(778-897)的「吃茶去」典故,为茶禅文化结合为「茶禅一味」的境界,据《五灯会元》卷四所载:
(赵州禅师)师问新到:「曾到此间麽?」
曰:「曾到:」师曰:「吃茶去。」
又问僧,僧曰:「不曾到。」
师曰:「吃茶去。」
后院主问曰:「为甚麽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
师召院主,主应喏。
师曰:「吃茶去。」10
上述一段对话,是禅宗史上极为有名的一则公案,讲述赵州禅师问新来的僧人有否到过青州,有一人回答去过,有一人回答没去过。而对此禅师也都回答「吃茶去」。看似答非所问,却由此可引申出顺其自然、消除妄念的思想,不用多作他想,只须静下心来感受领悟,这便是「茶禅一味」的最早起源。11
其后进一步把茶禅融合于生活之中的是马祖道一(709-788)禅师,他提倡以平常心悟道,如《指月录》卷五记载:「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捨。无断常。无凡圣。」12他认爲平常心便是道,无须刻意造作也无所谓圣人凡人之别,以本心感悟生活,便是感悟禅道。另以惟建禅师和马祖道一禅师以茶参禅一事爲例,可知茶禅平常心的体现:
惟建禅师,一日在马祖法堂后坐禅。祖见乃吹师耳, 两吹师起定, 见是和尚却複入定。祖归方丈, 令侍者持一碗茶与师。师不顾, 便自归堂。13」(《景德传灯录·卷六》)
当时惟建禅师(生卒不明)正在法堂苦坐禅修, 马祖禅师认为他执念过重,两次吹他的耳朵都并无反应,因此便命人送惟建禅师一碗茶,提醒他莫要过分执着,而是应该保持平常心来参悟禅意。14可知茶禅重点不在如何郑重其事,而是能够静心感悟。
综上所述可见茶与禅文化之间互相融合的过程,茶因其能清醒心神的作用而得以在寺院中流传,后因《百丈清规》的订立,为茶禅文化制定了具体的雏形和行爲体现。其后赵州禅师与茶的典故——「吃茶去」为茶禅文化赋予了更深层的禅意,亦可见茶禅一味的雏形。最后马祖禅师提出的 「平常心是道」的观念,把茶与禅融合于生活之中,籍此结合两者,「茶禅一味」便由此正式确立和升华。由此可见茶文化的含义与寺庙禅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係。
从上述茶禅文化的演变可见,茶从一种参禅的途径,逐渐演变为一种茶禅合一的意境。唐代的咏茶诗中,茶更是一种参道的途径,多具有「空灵幽寂」的意境表达。宋代对茶禅的理解一方面承袭了唐代的特色,如茶能洗涤烦忧、清正心神、以茶参禅等特色等;另一方面则进一步深化,把茶禅合一,借茶感悟人生,非单单用于参禅。在文人之间的茶禅体现也正可对应上述茶禅文化的发展,逐渐贴近人的生活,在平凡中参道。
首先是唐人认爲茶能够洗涤烦忧,清明心神。如白居易(772-846)在〈赠东邻王十三〉记述:「驱愁知酒力,破睡见茶功。」15酒能够让人解愁,而茶能够使人清醒,反映茶清明心神的作用,这也是茶能够进入寺院的起始原因。又如韦应物(737-792)的〈喜园中茶生〉记述:
洁性不可汗,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聊因理郡馀,率尔植荒园。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16
此处可体现出文人认爲茶是具有特别的味道、能够洗涤世俗烦嚣,同时也体现出脱离尘俗的幽静之意。
到了宋代而苏轼在〈越州张中舍寿乐堂〉撰:「春浓睡足午窗明,想见新茶如泼乳。」17道出在春日的暖阳下午睡一顿,醒来时喝一杯茶的惬意,而此处也可见承袭了唐以茶醒神的习俗。其后在苏轼的〈雨中过舒教授〉:「坐依蒲褐禅,起听风瓯语。客来淡无有,洒扫凉冠屦。浓茗洗积昏,妙香淨浮虑……」18苏轼坐禅悟道之时,以浓茶洗去忧虑,可见茶有剔除思虑饭友,使人心境平静的功能。由此可见茶能够清明心神,使人心境平静的特质,在唐宋的文人间皆可体现。
其次是以茶参禅。在唐代寺院僧人与文人之间常透过茶宴交流,文人也常在寺院坐禅品茗,感悟禅道。如:王昌龄(698-757)的〈题淨眼师房〉19记述:「白鸽飞时日欲斜,禅房寂历饮香茶。」讲述王在寂静的禅房中,独自一人品茗参禅的情景。又如白居易的〈早服云母散〉曾载:「酒渴春深一碗茶,每夜坐禅观水月。」20以讲述自己每天坐禅品茗,观水月感悟禅道,可见唐人大多视饮茶为一种静心修禅的途径,同时也反映早期茶禅结合的雏形。
到了宋代则略有不同,宋代的咏茶诗具有托物寄意的特色,同时也开始把茶与人生相互结合。以苏轼的咏茶诗爲例,常通过茶来寄寓自身的际遇,如〈种茶〉:
松间旅生茶,已与松俱瘦。茨棘尚未容,蒙翳争交构。天公所遗弃,百岁仍稚幼。紫笋虽不长,孤根乃独寿。移栽白鹤岭,土软春雨后。弥旬得连阴,似许晚遂茂。能忘流转苦,戢戢出鸟咮。未任供臼磨,且可资摘嗅……21
诗中大致讲述苏轼在松间发现一棵茶树,因生长在荆棘之间显得十分瘦弱,彷佛被上天遗弃了。但其孤根却一直支撑着它的寿命。于是苏轼把这棵茶树移植到白鹤岭,经过春雨的滋润后便开始茂盛起来。苏轼通过描述茶树的境况暗指自身的情况「天公所遗弃,百岁仍稚幼」。当时苏轼被贬到惠州,仕途并不顺利,但他没有自暴自弃,「紫笋虽不长,孤根乃独寿」。而后在茶树被移植后的情况好转,也寄託了苏轼的期望,期望自己能有新的转机。此处也可见宋诗托物寄意的特点,通过描述茶树引申到自身,再借茶树寄託自己对未来的期盼。再以〈汲江煎茶〉爲例: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茶雨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22
诗词讲述了煮茶需要使用活水,其后详细讲述了茶汤煮沸时的茶沫,有如雪白的乳花在翻腾,倒出来时又似松林间的风声,最后诗人坐着倾听荒城裡长更与短更声相连。诗中一方面描述煮茶的情景,同时也寄託了苏轼的心情。茶沸的描述可引申到苏轼坎坷的人生,最后一切的激动和坎坷都化爲平静,静聼长更与短更。反映苏轼将生活中的苦难波澜转化为禅意的平静。23借茶表达出「融茶于心,融禅于情」的境界,这便是宋代的茶禅合一,不再是借茶作爲途径理解禅道,而是茶禅合一,通过茶表达心情,再从茶中感悟,转化为禅意。24
上述可见茶禅文化与文人诗词的融洽,以茶静悟生活的一事一物,以茶领悟人生的高低起伏,茶与禅不外是平常心与生活之感悟的结合。
综上所述,茶与禅宗的结合,是中国文化独特的现象。「茶禅一味」,是中国茶文化的精髓。茶文化与禅宗文化相互推进着发展,茶由原本的解毒清神功效,因着寺庙以茶清神得以被赋予更深层的精神意义。另一方面通过唐宋文人的咏茶诗,可见茶禅与人生活之间的联係得以更具体地融合。士大夫通过诗文为茶树立了洗涤人心、清幽的形象;也通过诗文把茶禅思想变得具体,如〈汲江煎茶〉从以茶煮沸寄托人生失意,到以茶平静感悟化波澜与平静的禅意。可见茶禅文化的演变与寺院僧人、士大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係,前者是为茶赋予禅意,后者则是使茶禅思想更爲圆满,使茶禅融于人生之中。
传统古籍
1. 封演(生卒不详):《封氏闻见记》(臺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 年)卷六。
2. 宗赜(生卒不详):《禅苑清规》(北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
3. 普济(1179-1253):《五灯会元》(北京: 中华书局,1984年)。
4. 黄奭(1809-1853):《神农本草经》(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82年)。
5. 瞿汝稷(1548-1610):《指月录》,(四川:巴蜀书社,2017年)。
6. 道原(生卒不详):《景德传灯录》,(北京: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
7. 曹寅(1659-1712):《全唐诗》(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中文专着
1. 冯应榴等着:《苏轼诗集合注》(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2. 王重民:《全唐诗外编》(北京 : 中华书局,1982年),卷1。
中文文献
1. 晁成林:〈宋代茶诗的禅文化意蕴〉,《宿迁学院学报》第11期(2018年),页331。
2. 欧天颖:《佛教「禅茶一味」现象研究》(湖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6月)。
3. 贺佳欢:〈「茶禅一味」与「禅茶一味」考辨〉,《浙江树人大学学报》第3期(2016年)。
4. 萧丽华:〈苏轼咏茶诗及其茶禅研究-以唐代咏茶诗爲映衬的观察〉,《东吴中文学报》第35期(2018年)。
5. 萧丽华:〈从禅院清规看「和尚家风」中的茶禅关係〉,《华人文化研究》第2期(2019年)。
脚注
[1] (清)黄奭:《神农本草经》(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82年)。
[2] (唐)陆羽:《茶经》(北京:中囯工人出版社,2003年)。
[3] 欧天颖:《佛教「禅茶一味」现象研究》(尚未发表,湖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6月)。
[4] 贺佳欢:〈「茶禅一味」与「禅茶一味」考辨〉,《浙江树人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
[5] 萧丽:〈苏轼咏茶诗及其茶禅研究-以唐代咏茶诗爲映衬的观察〉,《东吴中文学报》2018年第35期(月份缺)。
[6] (唐)封演:《封氏闻见记》(臺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 年)卷六。
[7] 欧天颖:《佛教「禅茶一味」现象研究》,页22。
[8] (宋)宗赜:《禅苑清规》(北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页525。
[9] 萧丽华:〈从禅院清规看「和尚家风」中的茶禅关係〉,《华人文化研究》2019年第2期,页14-16。
[10](宋)普济:《五灯会元》(北京: 中华书局,1984年)。
[11] 欧天颖:《佛教「禅茶一味」现象研究》,页13。
[12] (明)瞿汝稷:《指月录》,(四川:巴蜀书社,2017年)。
[13] (宋)道原:《景德传灯录》,(北京: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
[14] 欧天颖:《佛教「禅茶一味」现象研究》,页41。
[15] (清)曹寅:《全唐诗》(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卷488,页5044。
[16] (清)曹寅:《全唐诗》,卷193,页1994。
[17] 冯应榴等着:《苏轼诗集合注》(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页302。
[18] 冯应榴等着:《苏轼诗集合注》,页809。
[19] 王重民:《全唐诗外编》(北京 : 中华书局,1982年),卷1。
[20] (清)曹寅:《全唐诗》,卷454,页5147
[21] 冯应榴等着:《苏轼诗集合注》,页2101。
[22] 冯应榴等着:《苏轼诗集合注》,页2211。
[23] 晁成林:〈宋代茶诗的禅文化意蕴〉,《宿迁学院学报》2018年第11期,页331。
[24] 晁成林:〈宋代茶诗的禅文化意蕴〉,页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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