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大师——论双雪涛《大师》中的成长主题
双雪涛是80年代杰出的东北青年作家,他的作品包括〈大师〉在内,主题主要围绕东北的兴衰和普通东北人的生活。东北作为上世纪重要的老工业基地,在改革开放后衰落。对于〈大师〉的解读,前人主要分析父亲角色,而社会分析只作辅助。例如,有论者认为下岗父亲直面生活体现了坚韧的人民情怀1。还有论者认为,父亲抵抗悲惨命运体现着高远追求2。前人多关注父亲在困境中所表现的优良品质,较少关注社会缺陷和困境的因果关系。另一方面,部分论者忽略了小说中作为叙事者和儿子角色的「我」。牟晓博曾简洁指出「『我』是父亲和时代的旁观者,又是亲历者」3。本文将以牟晓博的研究方向为基础,挖掘小说的成长主题,分析「我」认知父亲从而认识世界的成长过程,并展开分析「我」认知世界的真实面貌。
小说的第一段说明了「我」和父亲在外表上的相似,这种相似也暗示两人之间隐形的羁绊。小时候「我」亲近父亲并总会选择跟随他外出下棋,这是我依赖亲近的他者来构建自我,所以此时「我」只是一味模彷父亲的表相。以特别长的雪夜为例,父亲关注下棋的背后的文化和以棋会友的想法,但「我」更关注父亲「仕」走错了。「我」此时无法理解父亲输赢观的内涵,只模彷到了父亲表面的棋路。
青春期时期,「我」有了所谓「独立的见解」,然后作为干预叙述者评价父亲像个怪人,并用详细的叙述勾勒出父亲的怪,诸如捡烟头、穿校服、挂姓名地址牌子等。小说也用省叙逐渐减少对怪人父亲的描述,使读者能够感受到「我」对父亲的关注在青春期所谓」独立」心理中逐渐减弱。这让读者以及「我」越来越抽离于父亲,我们对父亲除了同情外更多是质疑。读者和「我」有这种感受的原因是象征层和想象层在发挥作用,我们在无意识里接受了社会的大量他者所建立的规范,并通过这些规范来认定我们是与父亲不一样的自我。因此「我」此时的「独立」思维根本不独立。
在「我」与瘸子对弈时「想抢着把对方杀死」4,「抢」和「杀」这些急性的动词都暗示了「我」无意识里功利主义的社会输赢观。然而「我」在下棋前也自然提出「不要挂东西」,暗示父亲的思想也同时潜移默化影响着潜意识,像一颗种子。这种不平衡的状态在「我」连输后崩溃了,父亲思想的种子终于发芽并让「我」看到了父亲所面对之世界的真正模样,「世界上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世界也不认识我,把我随手丢在这里了,被一群妖怪围住」5。「我」曾经试图融入「正常」社会,现在终于抽离出来开始独立思考与社会的关系,从而看到了隐形的意识形态操纵人民的可怖现实。因此世界才会变得陌生,被同化的大众也成了「我」眼中的妖怪。
随后父亲过来帮「我」同瘸子下棋,此时「我」作为干预叙述者重新客观描述父亲。瘸子和父亲的行事风格其实很不同,比如说两人对挂东西的态度不一。但最后父亲接受了他挂的十字架而且故意输给他以满足他的愿望,两人已经是知己知彼的知音。而这正是因为两人都有固守自我的大师之心。「我」发现世界后,通过领悟父亲瘸子的自我,明白了自我的重要意义。我终于明白了父亲表面输了棋局实际赢了人生的输赢观。
本文的「我」被设置成非主角的内聚焦同叙述者,这让主角的心理更神秘费解6,也还原了儿子随着年龄增长逐步认知父亲的视角,这是「我」认知他者上的成长。而「我」作为干预叙述者对于父亲的评价一直在变化,一开始「我」被社会同化变为不可靠叙述者,最后「我」开始独立思考成为可靠叙述者。这是「我」认知自我上的成长。
前文提出「我」最终实现认识自我,是通过父亲从而认识世界达到的。本文第二部分将展开分析父亲此类边缘人和世界的真相,以及两者的联系。
首先,「我」经常跟随父亲出去下棋从而接触到各类棋手,但他们的共同点是下棋喜欢挂东西,这是功利化的表现。以社会地位较高的「眼镜」老师为例,他曾经专程找父亲下棋,父亲却不下了。「眼镜」认为自己牺牲很多来到这里,结果却换来不对称的回报,于是生气说出「可是你不下了」7。这里存在着以物换物的交易心理,本质上也是功利主义。父亲也一眼看出他觉得白来了,于是招呼他和「我」下。最后他输棋之后下意识送钢笔给「我」,也是「挂」的心理在作祟。上述的举动都暗示了他内心的功利心,而他一直擦汗显现了他的焦虑,这是他精神空虚的外在表现。
另一个特殊角色就是母亲,母亲在工厂象棋比赛中认识父亲。由「连眉毛上那根黑毛都成了可爱又聪明的缩影」8一句可见,当时母亲对父亲是真淳的赞赏。小说前后文多次用等述描绘父母其乐融融的生活,但这都在父亲下岗时戛然而止。小说开头用等述描写了母亲离去的夜晚,「早上吃过的饭碗还摆在桌子上」9等句子强调了她离去之突然。「父亲下岗之后,又没了老婆」10点明她离开的原因就是父亲落魄下岗。母亲过去单纯爱父亲,但现在却用钱的角度衡量父亲,这是功利化的表现。然而邓海燕认为,母亲离开这片困守土地代表着女性的抗争和对改变的追求11。其实母亲作为女性在男女薪资极不平等的改革开放前期是难以独自生存的。而且当时仍存在女人依附于男人的传统观,因此她无法依靠窘迫的父亲所以被迫离去。母亲的离开有功利思想的原因,也有时代的原因。
本文将进一步分析造就边缘人的时代背景。改革开放产生了拥有不同财富的各类阶级,小说中也有暗示。除了穿西装的蟑螂药商人和「眼镜」外,棋手挂的物品小到现金大到房子也暗示了棋手的阶级性。但他们不过是各阶级的模样,边缘人的内心。通过上文分析,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功利心。而功利主义意识形态就是资本主义带来的新上层建筑。政府为了维护统治合法性,利用宣传让人民深信意识形态的正确性,过去人们认为工人是铁饭碗,现在爷爷却认为所有人都下岗陪着也不亏。过去「不正常」的资本主义糖衣炮弹,现在变成「正常」的开放先锋。而上层建筑是由下层建筑决定的,改革开放意味着权力财富从基层到高层的全面洗牌,工人衰落的部分原因是政府把他们的资源分给资本家等新统治者。父亲是旧时代的标兵,结果在新时代却成了所谓「正常」大众眼中的「疯子」。在当代文学语境下,小说选择离经叛道的父亲作为主角,从社会心理角度,通过描写固守节操者被功利主义社会排挤的现实,揭露「正常」社会的病态性和「正常」现代人精神的空虚。从政治角度,通过描绘「文明」年代的边缘人仍然物质贫瘠而被迫寻求精神富足的现实,讽刺不公平的分配制度,揭露富庶社会只是掩盖统治阶级大洗牌的假象。另一方面,父亲身份的更换从来都不是他主观的意愿,他曾经的工人身份是分配的,他的工人荣誉地位是东北发达工业造就的,最后下岗也是被迫的,揭露了人民在时代浪潮中无法脱身的无奈现实。
本文将对父亲应对时代浪潮的行为进行精神分析。父亲下岗前的工作也已经是日渐西山了,「仓库管理员是锁的一种」12以及路人把仓库错认是监狱这一黑色幽默,都暗示工作是如同牢笼一般。在此情况下,父亲作为人类一定经历了超我、本我之间的争执。当时他选择把这种痛苦转移到下棋,因为父亲可以在下棋中找到尊严与平静[13]。然而父亲内心与日益功利化社会严重冲突,面对变浮躁的棋手们,父亲下棋已无法转移痛苦,因此用酗酒代替下棋。但父亲无论如何都继续坚守着原则和梦想。首先,他的梦想是找到下棋下一辈子的知音。其次,父亲下棋从不挂东西,而且不收徒弟,这些习惯就是他无功利的原则。父亲通过下棋筛掉包括「眼镜」在内的道不同之人。父亲的棋盘代表他懂人心会做人的大智慧,比如说他在监狱创造和局试图避免狱警瘸子在棋盘外的冲突。父亲这么做不仅是因为个人修养,他也想通过棋盘上的输来收获朋友,甚至是心灵契合的对手。父亲的努力坚守最终等来了瘸子。从社会层面和各自经历而言,二人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因为瘸子也是「正常」社会里的「不正常者」,他的「不正常」来自于他身体的缺陷,因此他痛苦于残缺自我和希望有后代的理想自我之间的冲突。但是瘸子和父亲一样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通过信奉佛教来升华,小说的宗教符号包括十字架、和尚都隐喻着解脱之意。父亲通过一场输的棋局挽回了双方的尊严,收获知音并实现人生层面的赢。父亲后来在这个功利世界可以继续秉持初心并振作地生存,因为他知道在无数边缘人中还有一位和自己一样的真大师。
父亲的身份、地位、生活虽被时代和社会制度推着走,但他的自我如同他下棋原则一般从未随波逐流,他是边缘人外表的真大师。而「我」一步步成长,终于发现真实世界和自己的关系,认识到自我的重要性,从而反思自己的生存之道。我最后没有走父亲的老路,但「我」确实继承了他最大的财富——独立思考的自我意识。「我」拥有了它,「我」就和父亲瘸子是一类人了。小说一方面有揭露社会现实,并呼吁关注边缘人团体,另一方面则是通过「我」的成长历程,借叙述者之口唤醒读者进行个人成长成为大师。
1. 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页56-69
2. 邓海燕:〈双雪涛小说的叙事艺术研究〉(江南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论文,2021年6月),页52。
3. 牟晓博:〈历史创伤记忆的世俗边缘人——论《棋王》王一生与〈大师〉父亲的形象建构〉,《大众文艺》,第13期(2022年),页29。
4. 施雅颂:〈「重构东北」—双雪涛创作论〉(大连理工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论文,2019年6月),页4-15。
5. 胡亚敏:《叙事学》(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页42。
6. 张志平,王雪力:〈论双雪涛小说意象叙事彰显的人民情怀〉,《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21期第3卷(2022年),页67-75。
脚注
[1] 张志平,王雪力:〈论双雪涛小说意象叙事彰显的人民情怀〉,《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21期第3卷(2022年),页70。
[2] 施雅颂:〈「重构东北」—双雪涛创作论〉(大连理工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论文,2019年6月),页4。
[3] 牟晓博:〈历史创伤记忆的世俗边缘人——论《棋王》王一生与〈大师〉父亲的形象建构〉,《大众文艺》,第13期(2022年),页29。
[4] 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页69。
[5] 同上注,页69。
[6] 胡亚敏:《叙事学》(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页42。
[7] 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页66。
[8] 同上注,页61。
[9] 同上注,页56。
[10] 同上注,页62。
[11] 邓海燕:〈双雪涛小说的叙事艺术研究〉(江南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论文,2021年6月),页52。
[12] 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页56。
[13] 施雅颂:〈「重构东北」—双雪涛创作论〉,页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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