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于 2023.11.16

性善恶论的反思

性善、性恶的问题,困扰学者很久,各有见解。当年岑溢成老师说:「性善是人类独有,性恶是与禽兽共有」,此解释就长久存放在心里。步入社会,所遇的人事与环境,使我经常重新思考。青年时愤世嫉俗,性格有点嫉恶如仇;到中年时,发觉立场与道德观念的不同,每人都能解释并原谅自己的性恶行为;到了负责行政,发现人性很难测度,自私自利几乎是普遍现象。究竟人如何才能积善去恶?

文献上纪录,最初提出「性」的是孔子。他说「性相近,习相远也」(《论语‧阳货》)1从文句去理解,孔子在「性」方面,没有加以诠释。即此「性」可以含有「恶」,也可带有「善」,但根据《论语》的内容,孔子认为人有向善的倾向,例如「仁者,爱人」。而此「性」字,亦显示出孔子伟大之处。徐复观先生认为:

由孔子而确实发现了普遍地人间,亦即是打破了一切人与人的不合理的封   域,而承认只要是人,便是同类,便是平等的理念。此一理念,实已妊育         于周初天命与民命并称之思想原型中;但此一思想原型,究系发自统治者  ;  的上层份子,所以尚未能进一步使其明朗化。此种理念之所以伟大,不仅在古代希腊文化中,乃至在其他许多古代文明中,除了释迦、耶稣,提供   了普遍而平等的人间理念以外,都是以自己所属的阶级、种族来决定人的差等…孔子在二千五百多年以前,很明显地发现了,并实践了普遍地人间的理念,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2

简单一句「性相近,习相远」,已明显表达人类的天性是接近的,没有特别高贵,特别卑微。孔子的「为仁由己」,是将道德的自主权回归于人类。到《中庸》的「天命之谓性」,直接表达人是性善。至孟子及荀子时代,才提出「性善」、「性恶」论,此命题亦成为后世诸贤所讨论的核心问题之一。

熊公哲简略地解说过性善、性恶的各家学说的发展:

先儒论性,考之王充《论衡‧本性篇》约有七家。以为人性有善有恶,在所养之者,周人世硕也,作〈养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硕相出入。以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者,孟子也。以      为性无善无恶之分…告子也。以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作〈性恶〉之篇,   因以非难孟子者,荀子也。以为天生人以礼义为之性,人能察己所以受命则顺,顺之谓道者,陆贾也。以为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性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其阳气,谓其性恶者,是其阴气,而谓孟子、荀子二家各见其一端者,董仲舒也。以为性生而然,在于身而不发,情接于物而然,出形于外,      形外则谓之阳,不发则谓之阴。又若反董仲舒之说者,刘子政也。 …至于仲任(王充字)则颇以世硕、公孙尼子之徒得其正。别有〈率性〉一篇,自畅其说。外此诸儒,如杨子云则曰:「人之性善恶混气也者,其所由以适于善恶之焉也欤?」韩退之则本申鉴「上下不移,中则人事存焉」(荀悦作)之说,而演为三品之论。迨及有宋诸子,又揭举「理」「气」二字,谓性无不善,气有清浊。 3

据《论衡‧本性》载:「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则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书》一篇4应是最早提出性善恶的问题。内文认为人有善恶,长养善则善,长养恶则恶。其后各朝代均有儒者论及之,各有己见,但所讨论的,始终离不开孟子的性善论及荀子的性恶论。所以本文就以孟、荀二家作出讨论中心,旁及宋、明诸儒。

本文内容先论性善恶的理据,再讨论本善、本恶,此数节是集不同学者的见解而成,徐复观先生在《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已有较详细的分析;末章则是笔者的感悟,并论及近代诸学者如牟宗三先生、唐君毅先生、傅佩荣等的研究成果。

二、孟子性善的理据

孔子并没有明确说出人是性善或性恶。孔子认为人类本性是接近的,可以这样理解,人类原始的性是善,因不同的环境发展而有差距。孟子受业于子思的门人,是孔门嫡系。子思在《中庸》开宗明义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5这陈述句激起人类思考「人、天」的关系,人为什么是「人」?人的特质及内涵应该如何? 「天命之谓性」已明确说出人类的「性」来自天命,上节已提到,天命自然是善。故孟子常常提及「人、禽」之别。徐复观先生曾用「惊天动地」去形容《中庸》此三句,可知其重要性。

人,为什么是人?带出不少思考的地方:第一,孔子说出性相近,有向善的倾向,但此向善的倾向的原动力,和这善性的「体」,究竟应如何理解?成为一个疑问。第二,天地万物,只有人类能思考生命。花草树木、矿物石块,都是「无情」,即天地、日月、草木、山河等等,都应该是没有感觉,说白一点,是没有神经反应;而禽兽则是受制于生理,一切的活动均没有自我意识,纯粹是自然反应,例如没有不忠心的狗,没有不反哺的乌鸦,大象动情时的暴横等,都是不自主。然而,人类却有出卖亲人、朋友的人,有不孝,也有孝顺的人,有个人的自由意志。倘若天地万物,没有人类的感情去表达,没有人类的赞叹,则宇宙万物的美善,如同无物。只有透过人类的赞叹,宇宙就存在着美善。故老子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所谓「人亦大」是透过人类呈现宇宙的美善。

孟子是子思的再传弟子,是孔子的信徒,他提出「四端」是与生俱来的本性,不须假求于外而自有,是切合了「天命之谓性」的天命。即人类的至善本性是上天付与人类的天然自性,只要你是人,你就自然具足「仁、义、礼、智」(四端)的本性。这理论同时亦填补了孔子解释人类有向善倾向的缺口,是性善论的主要依据。如何确定四端是本有,不假外求?孟子说: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公孙丑上〉)6

孟子并以人「见孺子将入于井」的心理反应,证明人是性善,其理据是人皆有挽救将陷阱孺子的心,因而产生「怵惕恻隐」,并非讨厌孺子之声,并非要结交其父母,并非要在乡党争取名声。此行为,纯粹出于自然的反应,而此「怵惕恻隐」反应,就是恻隐之心,自然而然,足以证明人是性善。

基于人是性善,孟子所提出仁政、王道、王政等概念,都本着性善论。 〈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7不忍人之政就是仁政,不忍人之心是源于性善。在〈梁惠王上〉中,孟子因齐宣王放生一用作衅钟的牛,而指出宣王的不忍其「觳觫而就死地」就是仁者之心,具备仁者之心必定能推行仁政。孟子并解释由个体的关怀及爱,而能推演至对整个民族国家的关怀及爱,此称为「推恩」,能推恩,治国就可「运于掌上」。此理论来自「亲亲民」的概念,人从环绕「我」的亲人开始,扩而充之,而爱家族、爱社会、爱国家、爱天下。故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梁惠王上〉)8齐宣王的好货好色,孟子亦不加以批评,指出「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梁惠王下〉,要与百姓同所好。孟子认为能「举斯心加诸彼」,则所推行的必是仁政。

孔子的忠恕是「内圣」,而孟子的「仁政」是外王。能内圣就能外王,孟子的性善论就是说人人皆能内圣外王,因为人人皆性善。

人无异于禽兽者饮食情欲,而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乃人具有四端。人倘若放纵欲望,过分着重感官的享受,就会「陷溺其心」〈告子上〉,故说「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告子上)使与生俱来的善性受到蒙蔽,人性皆平等,孟子认为人因为环境发展不同,而有不同的成就。若扩而充之,善性自然流露。

三、荀子性恶的理据

《荀子‧正名篇》:「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者,谓之性。 9及《性恶篇》:「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10荀子先解释何谓「性」?性者,天之就也,生之所以然者为性,也就是不学而能者。性有倾向恶的可能,但这并不是绝对的恶。 〈正名〉篇所说的「精合感应」是指人对外界一切的刺激(笔者称之「外缘」)的自然反应。这与「不事而然」「不可学不可事」同是与生俱来不必学习,不必教育,自然而然的。

不可学,又如何证明是「性恶」? 《荀子‧性恶论》:

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恶疾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 11

上列一节是荀子性恶论的重要论证,他认为从自然之性而带出性恶,是普遍性,甚至是必然性。荀子解释若从人的本性而行,则残贼、淫乱、争夺、暴乱者必然出现。

荀子的论证人是「性恶」:一,人生而好利、二,生而有恶疾(此恶疾是指嫉恨厌恶)、三,是耳目之欲,都是人的自然之性。若人顺着此成恶性(顺是),则衍成各种恶行。所谓「顺是」即顺自然情性之发展而不加节制之意。人与生俱来就有各种欲望,这是人的共通性。韦政通认为:

荀子性论从性之自然义出发,若仅抽象地说其为自然,则其与天之为自然义并无不同。但性之为自然义是一个具体的人所具有的自然之性…则性即生物生理之本能,此所言性,亦即人之所以同于禽兽者。 12

指出荀子的性,是自然义,即本有的一切欲望及生存的基本要求。如果顺着人性自然发展,则一生一世不断的追求能填满欲望的回报,可是,人类的欲望似乎是没有底线。人与人之间就永远处于争夺中,就是为了满足个人欲望,而人性为恶就成了必然的结果。从历史诸暴君可见,人类欲望的恐怖,隋炀帝的五万后宫,宋高宗、慈禧太后,一餐超过一百款菜式,都使人觉得像是染有精神病的欲望。

荀子认为,如要导化人的恶性,则必须依靠由人创定的礼义(伪)。因为荀子深信人的恶性可以经由礼义之教化而变为善性,即「化性起伪」,是将原本的「恶性」,即性,经过礼义的教化,逐渐归于善,即伪。这里又产生另一个问题,即人本身是—原本具有善的元素或本质的个体,故能透过「伪」而呈现出来。这「伪」不是虚伪,而是「人为」的意思,所有善是经过教化而出现。

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性」与「伪」都是一个概念,荀子认为人的行为可以被改变(被治的性)和能改变恶的行为的礼义(能治的伪),这样就显示出「化性起伪」两者的因果关系。在性上加上礼义行为,谓之伪,伪者,文理隆盛也。伪是经过教育及学习而得来的,人人皆可有成就。礼义就是「伪」,人为的。这些人为的行为,使性出现善行,这亦称为「反性」,即违反本来的恶性,亦即是「化性起伪」。

荀子引伸礼义的出现,是经过圣王的经验而得出来的,有礼义的内涵,「人」更要自我教育、内心修养及节制情欲。当环境适当,就可以「化性起伪」。圣人与凡人的不同,是在于「积伪」和「不积伪」。人性不会改变,但积伪则可改变行为。 「积伪」就是积思虑,是心的问题,心要明白道,道为善,知善而行善成习惯,就可成为圣人。小人反是,不能积伪,顺性而行。在性的本质上,圣人与小人无异,其分别在于能否积伪。这表示积伪与性并无本质上的关系。 (以上理论见于〈性恶〉篇)。因上述的因果关系,故荀子提出:

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也,始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 13

化性起伪」的重点就是「师法」,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这亦是荀子提出通过礼义改变人的性恶的理论。人性本恶,积礼义则是后天的,化其本性,使之合乎礼义。

四、性本善与性本恶的涵义

有关「性」的理解,劳思光有如下的诠释14

(I)「性」字之用法,在「性善论」中属于孟子之特殊语言,与古代日常语言用法不同。古代哲人当发现一新问题时,不能另造新语言以表达其意义,只能取已有之词语予以新意义,遂形成特殊语言。特殊语言断不能化归日常语言以解释,否则即将所加之新意义消去,全失立说者原意。

(II)「性」字在古代日常语言中原指生而具有之能力,但孟子欲强调人与其他动物之不同(即所谓「人之异于禽兽者」),故以「性」字指人生而具有又不为其他动物所有之能力,以此显示人之文化之基础可能性所在。不只指生而具有之能力。

(III)「性善」指人以求「善」之价值意识为其本有而又独有之能力;换言之,人有理性意志或道德意志,即是人之「性」。

(IV)人之「性」须自觉求扩张,方能成道德生活及文化,非谓不作努力,自然得「善」。

劳思光的意思是孟子特别采用「性」去形容人性,与原先性字的本义解释有不同,将之特别指人的性与禽兽有异,带有善的性,而且可以扩而充之,对其他人,社会、国家产生善意。此善意是包括「仁、义、礼、智」,故人有理性、意志、能力去达至性善。陈大齐也有同样的见解:

孟子所用的性字,似乎专指「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那一点几希而言。耳目的知觉与嗜好,是人类与禽兽所共有,不属于那点几希。唯有仁义礼智,为人所独有而不为禽兽所共有,才属于那点几希。孟子既称耳目的知   觉与嗜好为命而不称之为性,故孟子所用的性字,若代作定义,可云:性是人所独得于天而非禽兽所与共的。 15

陈大齐与劳思光均认为孟子对「性」附以特别的意义,并不是与禽兽共有的性。孟子特别将这些口味、目色、安佚的身体感官享受称为「命」: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16

孟子认为这些感觉虽然是与生俱来,但是否得到满足,每个人的际遇境况都不同,故称之为「命」,不称为「性」。至于「性本善」与「性本恶」,孟子原文没有「本善」一辞。性本善的「本」字可以有三种可能的涵义:

(一)「本」为本质:性本善指人性的本质(essence)是善的。人性的本质是善,即说人性中不可或缺的,使人与他物有所区分的性质是「善」。

(二)「本」为本原:性本善指人性原本是善的。人性原本是善的,即是说人天生的,未受环境学或学习改变之前,本来是善的。

(三)「本」为本体:性本善指人性之本体为善。本体指终极实在,万物中永恒的,根本的真实存在。人性之本体为善,即是说人性具本体意义,此本体是善的。或说,人性中具本体意义的部分是善的。 17

后世论及「本善」,往往是环绕上列三种涵义。那什么是「善」?傅佩荣给了一个解释:

善是行为(包括言语在内),这种行为必须落在「一人与别人之间的关系」上。若一人独处(如沉思、阅读、听音乐),则无善恶问题。 《大学》谈到「慎独」时,指出一人独处时仍须谨慎,有如「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是准备随时与人相处时可以恰当实践「我与别人的适当关系」 。 18

傅氏给「善」下了一个精简的解释,就是「一人与别人之间的关系」。 「善」就呈现在生活上与别人交际的过程中,对父母要孝、对兄弟要悌、对朋友要信等等,这些态度及行为就是善。傅氏认为行仁的要求来自人性,人性与善有直接的关连,做为人,就是应该行善;为善而有所牺牲,正是完成人性的要求。 19

「本善」论应始于唐代李翱,他的《复性书》20就是要人回复本性,回复本性则成为圣人,他说「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又说「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也。虽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穷,故虽终身而不自睹其性焉。」李翱指出人之所以不能复性,就好像清水受到泥淖所污染,「水之性清澈,其浑之者沙泥也;……久而不动,沙泥自沉。……人之性,亦犹水之性也」。久而久之,经过沉淀,必会回复水性。意思是说人性呈现恶,是受世间的恶行、恶念蒙蔽了本性,如泥染污水;当恶念恶行渐渐消失,则「性」自呈现,而此「性」必然是善的。故李翱的主张是「性」其本质是「善」。圣人与凡人都同属善,差别是在于有没有将恶性逐渐消除。至朱熹以后,「性本善」几乎成为普遍认受的儒家观点。

如果人是性善,又为何作恶?宋代朱熹先将性分为「天地之性」及「气质之性」。所谓「天地之性」就是与天道合一,属至善;而「气质之性」是由情欲而来,故理学家寻求变化气质。 「天地之性」是普遍性,人人共有;而「气质之性」则因人而异。

至〔明〕王阳明,否定心外有理,主张心就是性,就是理,就是天。他在《传习录》说「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21、「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22「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也。」23 「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24、「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25

他提出「心即性,性即理」,认为人自是善,自有良知,自知善恶,天命之性是至善,所以提出「心即理」、「致良知」,而在实践方面则是「知行合一」。

他对弟子解释有人不孝,有不悌的出现与「知行合一」的关系:

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安复那本体,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惡惡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什用? 26

又解释:

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地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什事?只是闲说话。 27

知而行,才是真知,二者并立。王阳明又认为世间一切,无非是主观意识的作用,故认为所谓「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即表示是非自我分明,不行善则未知,真知必行善。至阳明晚年,留下四句教给后人:「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至于「恶」的涵义,大体各家没有太大异议,荀子指出的「好利」、「疾恶」、「耳目之欲」而产生种种恶的行为:争夺、残贼、淫乱、暴乱等。为何产生恶?傅佩荣归纳了五点原因:(一)经济差;(二)教育偏;(三)形势强;(四)人心放;(五)邪说出。 28首三项是社会经济状况而影响,末两项属思想层面。

我们可以用孟子的四端来考量何谓「恶」!仁、义、礼、智四端呈现出四种心态: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如是,则没有恻隐心、羞恶心、辞让心、是非心,就是恶。相对于荀子的恶,是争夺、残贼、淫乱、暴乱等的行为,似乎无法对比。一方是心灵上道德行为,是形而上的概念,是超越性;一方是能见的行恶行为,属现实行为。这里又产生另一问题,如何衡量恻隐心和其他三心?是不是有「怵惕」的心,就是仁者的心?

朱熹将之分为「天性」与「气质」,是指恶行可以改善,气质也可变化。如是,朱熹的理论似乎较接近荀子,荀子说:

故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 29

枸木需要烝矫才能成直,钝金需要砻厉才能成利,即是经过时间的历练而变化。正如朱氏所说变化气质,当然,其中又涉及为何能变化的问题,这里不在讨论之列。因此,王阳明认为心是善,是不假外求。故有谓王阳明是直承孟子心学,亦是合理。

笔者另一困扰的问题是孟子从没说过「人欲」是恶,故面对齐宣王的好勇、好货、好色,孟子隐约表达只要合理、不过份、不伤害其他人就可接受,《孟子‧梁惠王下》: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30

宣王好货,百姓好货,如各得其所,能与百姓共同富足,好货不是缺点。又说: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甫,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31

孟子指出太王也好色,如此举例,是说好色是自然的事,只要推己及人,达至「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所说是指人人皆可好色,如果人人能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则好色也不是缺点。这样的解说,即人类欲望不是「性恶」,而后世儒者的「去人欲,存天理」就产生问题了。宋明理学家,多以「好色、好名、好利」为恶,欲望越少,则天理越明。理学家所说的是在修行方面发展,无疑欲望少,引诱自然少,行为越能正确。但笔者认为这不是孟子对恶诠释的本意,孟子是接受合理的欲望,而且不是恶。王阳明宗此论见,说「心即理」,可惜王学末流,出现纵欲无行的士人,束书不观,而日言心性。 〔明〕李贽亦赞同合理的欲,对人是正面的。

            我们可以概括「善」与「恶」的涵义,善是与生俱来对万物人事所产生的怜悯爱护之心,当中包含恻隐,对弱者或受伤害者,或受痛苦者的同情感;羞恶,对作出自己的错误,对别人产生的伤害,感到羞耻与厌恶,是内心对负面行为的自我反省;辞让,对不应得的东西不取,别人需要的就辞让,对其他人必然有恭敬心;是非,人事行为与世事变化,是正确或不正确,均有判断力。仁、义、礼、智呈现在这四种能力心态上,是与生俱,是「善」的表现,呈现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

荀子的「恶」,无疑是经过观察而得出的结果。顺着人类的欲望而行,必然产生争夺、淫乱等事。告子说「食、色,性也」,是将人类的生理基本要求说成是人性。这些生理需求,与禽兽无异,所谓「人性」,当应是人类独有的天性。故人之所以异于禽兽,是因为有仁、义、礼、智。单说「食、色,性也」,未免将「人」看得太低。

孟子与告子的争辩,可谓精彩。告子先以水喻性: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32

告子认为人性如水,决于东则东,决于西则西,因环境而变,故性无所谓善与不善。孟子辩之以水无分于东西,但却分于上下,水永远向下,表示人性永远是善。告子又以「白」喻性: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 」「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33

这次以白喻性,给孟子追问得告子不知如何回答。如果告子所说成立,则犬性、牛性、人性是相同。当然,后世有为告子作辩的,如〔清〕翟灏《四书考异》引司马公说「告子当应之曰色则同也,性则殊矣。羽性轻,雪性弱,玉性坚。34

告子又概括「食、色,性也」,而引伸至仁内外义的命题上。孟子与告子争论人类是善是恶的命题上,极力维持人类的尊严,与禽兽有别,亦不应将人类与禽兽共有的生理需求视为恶。退一步解释,就是不过份、不伤害别人,或能人人共有,这些欲望并不是「恶」。

五、性善恶的反思

我们可以在《荀子》、《韩非子》各篇章中找到不少的事例、比喻、历史故事等证明人是性恶。我们也可从中国历史上权力斗争中的惨无人道的残杀屠尽中,亦可看到掌权者为一己之淫欲享受,造出灭绝人性,贪残无道的非人类行为。真如荀子所说,顺是,则人渐变为禽兽。

验证于现实,似乎性恶有其普遍性。姑勿论荀子如何证明人是性恶,但荀子无法解释第一位订立道德标准的圣人,其理据从何而来?何者是性恶行为?譬如争夺是恶,但据理力争,或为应得的利益而争,是不是恶?如何才是伤害仁义?如何才是淫乱?都难有一定的标准,毕竟判断善恶是有主观的意向在内,如历代帝王,少则数十妃嫔,多则以千计、万计!这不是淫乱是什么?可是,历代名臣,理学家,少有以此责难帝王。

虽然荀子指出是圣王凭经验与思考定立礼义,但问题是「圣人的道德标准是如何的出现?」能定这道德标准的人,必然是有道德心,这个道德心是否与生俱来?即为什么孝是道德行为?为什么信是道德行为?为什么礼是道德行为?即判断这些行为的圣王,他们早已有一标准在心,而以此标准是普遍的真理。亦即是大家心底里都会认同某些行为是道德行为,即是此类性善行为普遍存在人的思想里。荀子始终说服不了道德的行为标准是如何订立。如果说圣人经过观察就知哪些是恶?哪些是善?即圣人心中早有一衡量的标准,譬如狮子捕杀猎物,必先一番戏弄,满足其心的杀念才杀死猎物。狮子会反醒这行为吗?而人,却会反省自己的行为,是否过份,不合人性?故唐君毅先生认为荀子是「对心言性」,荀子之言「性恶」是与人之「伪」或虑积能习,勉于礼义相对照比较而说,而「心」是一能向道之心。 (《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如此解说,即心是有向善的倾向,经过「积伪」逐渐成为善。

徐复观先生则认为荀子所持乃一经验主义的人性论,并指出荀子的「性」的内容有三:即一、官能的欲望、二、官能的能力,以及三、性的可塑性。 (《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进一步解释:一、「性」受官能刺激而有反应,对外缘会寻求更高的官能享受;二、官能有增强及完善道德的能力;三、性可以透过教育、学习而改善。

人类最大的身体欲望,是食与色。孔子也不否认,他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食欲与情欲是人类是大的欲望,亦是人类得以在地球延续下去的两大因素。 「食欲」是指进食的机制是由人空腹时开始的,空的胃壁互相摩擦,产生一种称为「饥饿痛」(hunger pangs)的感觉。人类因为饥饿而引起食欲,但从心理学解释,人类可以因为食物的色、香、味、口感而引起食欲,不一定是饥饿,不因饥饿而食,则不是自然反应,是欲望。因此笔者又产生另一个问题:「追求享受是不是恶?」孔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是否「恶」?另外,「食」是可减除部份身体压力,更可使身体有愉快感。

至于「性欲」的同义词有性冲动< /a>、性吸引情欲。学者对性欲的解释:

性欲是一种主观感受,其可指向内外部线索。人们可能会,但不一定会因性欲而从事性行为。想像和幻想能使人产生性欲。具性吸引力者同样亦能使其他人产生之。性欲也可以因性紧张而起或加深。当性欲未能够得到满足时,就会产生性紧张。 35

人类又为何容易溺陷于色欲?人类为繁衍后代,会自然地产生交配行为,即性交。上天为此,又给与人类繁衍后代的回报,就是身体官能的高度刺激。交配过程中会产生高潮:

出现的一种逐渐升高的兴奋、紧张状态,当这种状态积累到顶点时会出现爆发,这种爆发伴随着极度愉悦的感受。男性和女性都能产生性高潮。性高潮由神经系统和内分泌系统共同作用产生,在神经系统中与骨盆神经、下腹神经、会阴神经和迷走神经有关,在内分泌系统中则与雄激素、雌激素和孕激素等有关。 36

「食」能有愉快感,而「性」会产生高潮,使身体高度兴奋。人类就容易「陷溺」其中,以至放肆情欲、爱欲而达于乱,暴乱、淫乱以至于违反常理人情。这些情况屡见于历史及现代人事中,不可谓不恐怖。宋明诸贤就以限制欲望,导入正常生活中,儒者需检视自我行为。诸儒认为,人欲越少,天理越明。可是,用另一角度来看,如果食欲与性欲是维持人类生存最基本的因素,以此判断,又怎会是恶?故笔者认为透过不正常的行为去满足自己的欲望,才是恶。孔孟所反对的不是正常的欲望,而是由邪念所产生的纵欲。

荀子认为,「情者,性之质也」,是「性」之本质,而「欲者,情之应也」,有欲就自然有情,如是「性」、「情」、「欲」互相关连,故荀子是「以欲说性」在欲望的层面解释「性」,自然是「性恶」。然而,荀子却赞成人是具有认识能力的心,能够判断善,透过判断,使「恶」改进为「善」。 「虚、壹、静」就是心的作用,以此明「道」,臻「善」。所谓「虚」,不要以过往所学,妨碍新的知识与认知,「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壹」是思想专一,别无他念,「 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壹」;「静」是思想宁静,不受干扰「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这样,「心」就能知「道」。以此而达至「大清明」境界,明了宇宙真理。

「虚、壹、静」是修持方法,荀子在这理论当中,显示出矛盾。这是透过修持而明白「道」,但能判断「善」的能力或认识心是从何而来?能判断善的心当然是善,那「性本恶」就不成立。荀子又认为人有辨知心,「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解蔽)、「所以知之在人者,谓之知,知有所合,谓之智。」(正名)由于辨知的能力,可以退却邪说。那又出现另一问题,既然这心有辨知及退却邪说的能力,这个不是「是非心」,是什么?

劳思光认为传统的中国士人偏重人性本善的理论,少了制衡式的约制,着重个人的自我反醒。在整个中国政治及社会上忽略了有形的监察系统,较重视社会上的道德约制,如明清时期的儒商,大都是自我的约制。劳氏对中国社会的道德发展作了客观的描述,就如商业交易常说「说了算」,没有文件或法制上的规则限制,例如早期香港的南北干货米粮交易,大多是口头承诺,从电台的纪实片看见老一辈的行内人,仍然缅怀这种互信行为。乐观的去看,是见到人性善的一面,悲观的去看,随时被骗。就算人的性善成立,但恶的行为仍然容易产生,毕竟是与生俱来的动物性。

至于性善,中外不少学者都是倾向相信人是性善的,如阿当‧史密斯 (Adam Smith)在其《道德情操论》指出人类的「同情感」是人类的根本倾向。他认为:

无论人们会认为某人怎样自私,这个人的天赋中总是明显地存在着这样一些本性,这些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把别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虽然他除了看到别人幸福而感到高兴以外,一无所得。这种本性就是怜悯或同情,就是当我们看到或逼真地想像到他人的不幸遭遇时所产生的感情。我们常为他人的悲哀而感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不需要用什么实例来证明。这种情感同人性中所有其它的原始感情一样,决不只是品行高尚的人才具备,虽然他们在这方面的感受可能最敏锐。最大的恶棍,极其严重地违犯社会法律的人,也不会全然丧失同情心。 37

进一步阐释正义、仁慈、克己等一切道德情操产生的根源,是源于出自天性的「同情」。除同情外,同书论及其他的重点包括「公正的旁观者」、「良心」及「美德」。整本论著,就是指出人有道德的自觉性,与儒家思很吻合。

法国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爱弥儿》提出的教育理念,其前提是人性是善。他提出的自然人,即不受社会任何感染,具有自然天生的本性自然人。卢梭指出「遵从良心者即是遵从自然」,是自然教育思想,由于自然人未受污染,因此其行为必然是善,明显主张性善论。卢梳认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同时是可以自爱,即寻求更美好的生活。若超越界线,就会变成自私,要避免对别人的痛苦和不幸而无动于衷。

我们看着小朋友长大,除了荀子所说的「饥而欲饱,寒而欲暖」的自然生理反应外,都看见他们是天真无邪,倾向善性。近代很多心理学家、哲学家,研究人性都相信「人」须先满足基本生理需要,才能提升道德领域,如马思劳的〈需求层次理论〉,最底层就是饮食、性欲。笔者绝对相信每个个体均有「善」的元素,而饮食、性欲从自然需要方面去理解,不能算是恶。享受觉受,只要合乎自然,以「善」培养自己的道德,「人」终必达至道德完满的境界,即孔子所说「从心所欲」。

牟宗三先生说「道德的善就在性之中,或者说性就是道德的善本身38就超越面而言,性就是善,善就是性,就是创生不已的天道实体。仁者必善,而且仁有创生义,仁体为一种精神实体,能「觉润创生万物」。 「仁是理、是道、也是心39

也就是说,主体及此心之性,与客观的天道、理体,是同一件事,可谓之本心性体。这个心或性,是超越的,要从心灵体现此实在的天道,不能单从经验得到。牟先生说:

唯吾人平常只知经验的,心理学的心念之起伏生灭为心,而不承认有一超   越的心体……凡决定人生之方向而理想地发展其人格者,皆需有此类超越真心之肯定,而且是本有,是真实,是呈现。 40

他的的结论「性」就是「善」。这在同一文中讨论佛教的「性宗」及儒道佛互相影响的关系时,牟先生说「象山阳明固是孟子灵魂的再现,即竺道生慧能亦是孟子灵魂之再现于佛家41即超越性的性,无论是任何宗派,其必为善。

            傅佩荣于一九八五年提出「人性向善论」,他以血气层次的饥饿开始,解释人类与动物无异的本能,渐次提升至选择、思考、真诚、利他、以行「仁道」。述明人类有向善的倾向性,他解释「向」字几个意义42

(一)「向」字肯定了人性是动力论的而不是本质论的。

(二)「向」字显示于人心之不安。

(三)「向」字连系了一个人的内与外,知与行,自我与别人,自我与天命。

他指出人性向善的焦点在于人心,因此亦可说「人心向善」,心是动态的,有自觉能力而未必一定会自觉。如果人只活在血气层面,即饮食、性欲等,就永远没法获得自由。上天付与人类的就是选择能力、向善的能力。孟子的四端是对心之「存、养、充、扩」,即是具体实践了「仁、义、礼、智」,这四者才是我们一般人所理解的「善」。孔子亦高度自觉要求自己的心要处于「安仁」的境界43求道而忘身。傅氏这理论,调和了性善、性恶的争论。他不否定血气层次的欲望,但作为人,必然有提升自我道德之能力及心态。

最后,笔者对性善恶有如下的看法:荀子对性恶的立论始终有矛盾及不足之处,他是一代大儒,已有周详的分析,其缺憾就是没法解释这个「客观的善」从何而来,而不是早存在人性之内?若果说人「能善」,即有行善的能力,那善就是本有的,而且善是超越性的体验,是个人的自我感悟。傅佩荣的向善论,将孟子的「扩而充之」解释为向善力,其立论应承认人的原始本性是善。当然,无论是赞成性善或性恶,大都认为人类是有向善的能力。

主要参考文献

1、谢冰莹等:《新译四书读本‧论语》,台北:三民书局,民90年,页274。

2、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台北:商务印书馆,年缺,页64-65。

3、熊公哲:《荀子今注今译》,台北:商务印书馆,2010年,页540-541。

4、〔东汉〕王充:《论衡‧本性》,网址:〈论衡- 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ctext. org)〉,浏览日期:2022年10月15日。

5、谢冰莹等:《新译四书读本‧中庸》,台北:三民书局,民90年,页26。

6、谢冰莹等:《新译四书读本‧孟子》〈公孙丑上〉,台北:三民书局,民90年,页381。

7、同上注。

8、同上注,页326。

9、熊公哲:《荀子今注今译》〈正名篇〉,页510。

10、熊公哲:《荀子今注今译》〈性恶篇〉,页543。

11、同上注,页541。

12、韦政通:〈荀子「天生人成」—原则之构造〉,收在项维新、刘福增主编:《中国哲学思想论集‧先秦篇》,台北:牧童出版社,民66年(1977 ),页196。

13、熊公哲:《荀子今注今译》〈性恶篇〉,页541。

14、劳思光先生存稿整编‧性善论》,取自网址:〈http://phil.arts.cuhk.edu.hk/project/LSK_mss/?p=1550〉,浏览日期:2022年10月19日。

15、陈大齐:〈孟子与告子的辩难〉,收在项维新、刘福增主编:《中国哲学思想论集‧先秦篇》,台北:牧童出版社,民66年(1977),页120。

16、谢冰莹等:《新译四书读本‧孟子》〈尽心下〉,页643。

17、「本」字的三种涵意,见网页〈维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性本善论〉,浏览日期:2022年10月11日。

18、傅佩荣等:《人性向善论发微》,新北市:立绪文化事业,民101(2022)年,页92。

19、同上注,页93。

20、〔唐〕李翱《复性书》,下引内文均取自网页百度网:〈https:/ /baike.baidu.hk/item/复性书〉,浏览日期:2022年10月11日。

21、〔明〕王阳明着、李生龙注译:《新译传习录‧答顾东挢书》,台北:三民书局,2021年,页204。

22、同上注,页200。

23、同上注,页203。

24、〔明〕王阳明着、李生龙注译:《新译传习录上‧徐爱录》,页27。

25、同上注,页8-9。

26、同上注,页15-16。

27、同上注,页16-17。

28、傅佩荣等:《人性向善论发微》,页109。

29、熊公哲:《荀子今注今译》〈性恶篇〉,页541。

30、谢冰莹等:《新译四书读本‧孟子》〈梁惠王下〉,页345。

31、同上注,页345-346。

32、谢冰莹等:《新译四书读本‧孟子》〈告子上〉,页556。

33、同上注,页557。

34、同上注,页558,注释3。

35、引文概念来自右列三书:Spector, I. P.; Carey, M. P.; Steinberg, L. The sexual desire inventory: Development, factor structure, and evidence of reliability. Journal of Sex & Marital Therapy. 1996, 22 (3): 175–90. ; Beck, J.G.; Bozman, A.W.; Qualtrough, T. The Experience of Sexual Desire: Psychological Correlates in a College Sample. The Journal of Sex Research. 1991, 28 (3): 443–456.; Toates, F. An Integrative Theoretical Framework for Understanding Sexual Motivation, Arousal, and Behavior. Journal of Sex Research. 2009, 46 (2–3): 168–193.取自网页:〈https://zh.wikipedia.org/wiki/性欲〉,浏览日期:2022年10月20日。

36、取自百度网址:〈 https://baike.baidu.com/item/性高潮〉,浏览日期:2022年10月20日。

37、亚当‧史密斯:《道德情操论》,取自网址:〈https://zh.wikipedia.org /zh-tw/性善论〉

38、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第九讲 对于性之规定 〉,收在《牟宗三全只》第28册,台北:联经出版社,2003年。

39、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第四讲 儒家系统之性格〉,页79。收在《牟宗三全只》第29册,台北:联经出版社,2003年。

40、牟宗三:《心体与性体(一)》,台北:正中书局,民78年(1989),页586〈附录〉:〈佛家体用义之衡定〉。

41、同上注,页579。

42、傅佩荣等:《人性向善论发微》,新北市:立绪文化事业,民101(2022)年,页69。

43、傅佩荣等:《人性向善论发微》,页75。

杨永汉博士

杨永汉,新亚文商书院院长、孔圣堂中学校长。
香港树仁学院高级文凭、新亚研究所历史学硕士、博士、英国诺定咸大学 (University of Nottingham) 教育学士、硕士学位、香港大学社会工作硕士及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
曾任教于城市大学、新亚研究所、澳门大学、树仁大学等。著作包括《论晚明辽饷收支》、《虚构与史实》、《观澜索源》(合着)及多篇学术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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