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佈於 2023.06.05

 

芒種:花神歸去三夏忙

 

熟悉《紅樓夢》的讀者大凡都記得「黛玉葬花」情節:第一次在第二十三回,時為暮春三月;第二次在第二十七回,纏綿悱惻的〈葬花吟〉即見於此,時令則是芒種。曹雪芹(約1715-约1763)寫道:「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就文學藝術效果而言,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之所以寫得出色,與獨特筆法有關,此即王夫之(1619-1692)所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曹雪芹寫大觀園裏那些女子芒種日繁忙、歡樂的情景:一早起來用花瓣柳枝、綾羅紗綢編織轎馬、彩旗,然後用彩線將這些物件繫在每一棵樹上、每一枝花上,「滿園裏繡帶飄颻,花枝招展」。但是,在這美麗、熱鬧的人群裏,唯獨少了絳珠仙草林黛玉。寶玉不見林妹妹,便去尋找,結果在第一次葬花的山坡後面,聞見黛玉哭吟〈葬花詞〉。這種以熱鬧場景反襯悲情的筆法,無疑有效地凸顯了林黛玉形象的悲劇色彩;〈葬花詞〉置放於如此歡樂的氣氛中,更增添了藝術感染力。

從節氣文化的角度看,《紅樓夢》第二十七回以芒種節令為故事背景,有助於後代讀者了解相關知識。比如,一般情況下,芒種多在農曆五月初,所以又稱五月節;但是,如果當年立春早,或者遇上閏月,則芒種節氣的時間節點,也隨之變化。曹雪芹說四月二十六日「未時交芒種節」,就是在孟夏之末。今次癸卯歲閏二月,芒種節氣也不在五月仲夏初,而在農曆四月十九日(西曆六月六日)。又如,依古代習俗,農曆二月初二是百花生日,稱為「花朝節」,要迎接花神降臨人間;芒種節是仲夏之始,花神歸位,百花凋落,則有感恩、祭祀、餞送花神的儀式。有學者認為,曹雪芹筆下的芒種節「餞花會」活動,其實更像花朝節,從而映襯林黛玉〈葬花吟〉餞送花神之獨特性。

仔細想來,曹雪芹確實非常喜愛芒種節氣。在前文述及的《紅樓夢》第二十七回中,同樣出現於芒種節這日的經典場景,還有「寶釵撲蝶」。依照紅學家周汝昌先生考論,賈寶玉的生日是芒種節那天,那麼,《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寫慶賀寶玉生日宴時的「湘雲醉酒」、第六十三回的「妙玉傳貼」,也都與芒種節相關。可惜的是,餞送花神習俗早已不傳,芒種作為五月節的傳統亦未沿續下來,所以,如今少有關注此一節氣者。即便喜歡《紅樓夢》「黛玉葬花」情節的一般讀者,也未必特別注意〈葬花詞〉與時令的關係。

曹雪芹對「芒種」情有獨鍾,或許主要是出於藝術構思上的考量。《紅樓夢》第六十二回寫賈探春笑談眾人生日,居然沒有提及林黛玉,說二月裏沒有誰人的生日,襲人補充說:「二月十二是林妹妹,怎麼沒人?」可見林黛玉的生日,正是花朝節。賈寶玉的生日與之相對應,在花神歸位的芒種節。一來一去,頗見藝術匠心。我們由曹雪芹又想到另一位同樣姓曹的文化名家——曹聚仁(1900-1972),他與「芒種」的關係,或許有助於我們了解芒種節氣另一方面的內涵。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群眾雜誌公司創辦了小品文刊物《芒種》。這個名稱,是曹聚仁與另一位刊物主編徐懋庸(1911-1977)共同商定的,主要以百姓大眾為讀者對象,倡導用大眾語寫作。值得注意的是,《芒種》創刊號的封面,也與百姓農事有關,採用了傳統的「春牛圖」,畫面上少不了農夫、耕牛、春柳。刊物創辦者用春天的耕作圖,展示夏日裏「芒種」內涵,寓意很明顯:仲夏與春天一樣,也是一個忙碌的季節,辛勤播種與期待收穫並存。這既是刊物創辦者對刊物未來的一種期待,也是對刊物重點服務的勞動大眾的一種祝願。

從傳統曆法的角度說,曹雪芹寫大觀園諸女子餞送花神,屬於節氣習俗;曹聚仁等人以「芒種」為刊物名號,則注重節氣與民人、農事的關係。春耕時節,農人很忙;芒種來到,農人更忙。馬永卿(?-1136後)《懶真子錄》中說:「所謂芒種五月節者,謂麥至是而始可收,稻過是而不可種。」此即民諺所謂「芒種芒種,連收帶種」。收割的是完全成熟的小麥,播種的是稻秧。元稹((779—831)〈芒種五月節〉說「相逢問蠶麥,幸得稱人情」,是指麥收。白居易(772-846)名篇〈觀刈麥〉詩,一開篇就寫「田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因為這時正是「小麥覆隴黃」的收割季節,所以農人格外忙碌辛苦:「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至於陸遊(1125-1210)〈時雨〉說:「時雨及芒種,四野皆插秧。家家麥飯美,處處菱歌長。」則麥收、插秧兩事並提。因此,關於「芒種」節氣名稱之含義,歷來也有多種理解,其中比較流行的說法有兩種:一是說有針芒的麥子進入收割階段,同時還要忙於稻秧的栽種;二是指忙於播種,與「忙種」諧音。這確實是從事農業耕作者最忙的季節,故有「夏收、夏種、夏管」的「三夏」之說。

與芒種節氣緊密相連的,還有梅雨。這是長江中下游地區較為獨特的一種氣候,此時恰是青梅成熟季節。由於青梅性酸,便衍生了芒種節氣煮梅的習俗,供農忙之時食用,意在醒腦提神。後代文人比較喜歡的,則是青梅煮酒,比如晏殊(991-1055)〈訴衷情〉詞說「青梅煮酒鬥時新」,意思是要趁此新時令,享用時鮮,飲用青梅酒;《三國演義》寫曹操、劉備「青梅煮酒論英雄」,也是很經典的情節。由此看來,雖然現代人遠離農事,難以體會田間收割、耕作之忙碌與艱辛,但古代文學名家的生花妙筆,或許可以彌補我們在時令感方面的一些缺憾。

 


 

參考資料:

 

書籍

1. 周汝昌:《年月無虛》,《紅樓奪目紅》,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2.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2 年版。

 

期刊文章

1. 李鳳能:〈「種之芒種」不含種麥〉,《文史雜誌》,第3期(2018年)。

2. 曹立波:〈生日與《紅樓夢》婚戀故事的藝術構思——從芒種餞花與怡紅壽宴談起〉,《紅樓夢學刊》,第6輯(2016年)。

3. 張陽:〈漫談《芒種》半月刊〉,《上海魯迅研究》,第1期(2020年)。

4. 陳勤建:〈二十四節氣裏的中國智慧〉,《書城》,第3期(2023年)。

 

陳允鋒教授

香港樹仁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任中國《文心雕龍》學會副會長,長期從事中國古典文學教學與研究工作。
學術興趣主要在於中國古典文論、《文心雕龍》、唐代詩學,發表學術論文60餘篇,學術專著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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