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佈於 2024.07.05

儒、道思想與生活—
中國文化協會五十周年會慶文化講座講稿

儒、道兩家思想,同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我們經常說振興中國文化,但中國文化在那裡?中國文化就是生活。為甚麼我這樣說?倘若道德與生活分開,道德必不能顯然出來;倘若離開了生活而思考,很難能理解到《老子》及《莊子》的精髓。剛才我進來,你們起立,我有點詫異,現在的演講會很少會站立歡迎講者,但你們站立了,這也顯現了中國文化的特色—尊師重道。我們可從古典文獻中看出,儒家思想直接與生活有關,如〈學記〉說「師嚴則道尊」,教育被視為嚴肅的,莊重的,老師必須受到尊重,所學才能內化;又說「教之所由興」、「教之所由廢」,所討論的不單是教學方法,而是教學的哲學,更重要的是用於生活上的情節。還有《尚書‧洪範》「九疇」中的五事、三德、五福六極等1,都直接討論生活的態度。故此,我認為中國文化,就是生活的文化。

至於道家思想,大家很容易誤會是一種消極的隱世生活。道家所說的是心靈上的境界,「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無為的境界,而無為的境界是無所不為,無為似是消極,但其結果是無所不為,是應世的。至於「坐忘」、「心齋」、「以明」等是修養功夫,要處理日常對人對事的心理變化,非以道家的修養工夫培養不可。沒有世間的利欲紛爭對你磨練,你就難以進入更高的心靈境界。可以這樣理解,道家是徘徊於出世、入世之間。莊子的游世思想其中一環就是不可以完全無用,也不可以非常有用。要真正認識中國文化,除向書本尋求外,更要在生活中領悟。

東方哲學境界,是要超越人類個體限制,而達至精神與自然宇宙合一的境界,實在令人神往。此種生命的終極目標,存在於整個東方文化內。我很慶幸自己是中國人,能看到這些嚮往人心的著作。

儒家的代表人孔子,被譽為聖人,屢朝受到尊重、敬仰。然而,有一位重要的人物,經常被忽略,就是孔子的母親顏徵在女士。顏氏以少艾而嫁叔梁紇,生孔子後,其夫又早死。她獨力撫養孔子成材,以出身貴族的背景,教孔子自幼習禮,《史記》載:「爲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2。孔子嘗說自己是「野生」,又說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3,這與他少年艱苦的生活不無關係。從這裡可想像,母親在無助的歲月中如何艱苦培育孔子。我們在禮敬孔子之餘,亦應對其母景仰。

第二章 儒家思想與生活

第一節       孔子為學之途

孔子對自己一生的進程,有簡略的說明:「吾十有五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4 所謂「志於學」,當指孔子自覺地在學問與道德方面要尋求能臻至完善的蹊徑。「志」即是孔子所定的終極目標,此目標就是「學」。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5孔子曾經不食不寢地去思考生命,最後找到了解決方法,就是「學」。

如何去學?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6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將別人的行為作為自己學習的材料。見到別人的善處,即看看自己的不足;相反地,見到別的不善處,就要檢討自己有沒有做過。顏回不貳過,被孔子激賞。其實我們在生活中常知錯能改,實在要有大氣魄。譬如一些知名人物,取得博士學位或在社會上有點地位和影響力,驕傲之心就出現,甚至對一些學問或出身較自己稍遜的人呈現不耐煩的態度。雖然,這些人物,大都受過高深教育,自知這樣的態度不對,卻又不期然的出現。奇怪的是,現代社會,有人覺得你態度如此,才像個有身份的人。

我們受過教育,但外緣(包括毀譽、禍福、利害等等)引動內在的驕矜,自然呈現於行為上。當錯誤的行為或情態被高尚化,人就不願意改,而且享受當中的快感,例如一位有地位或聲譽的學者,在公開場合被過份的贊揚,他內心是高興抑或是不快?我相信大部份都會「欣然接受」。試問這樣如何自覺呢?又譬如我們對人出言不遜,當受到批評時,往往會說自己直率,甚至說自己是性情中人,所以得罪人。人往往活在自我中心,用自己的角度與標準去看人看事,與自己的不合的,都是離經背道。其實,何者為善?何者為惡?已是我們終生要學的事情。

孔子是聖人亦要不斷砥礪,到三十歲才「立」。我們不要輕視改過,改過自省,反躬求諸己是修道的第一步,是法古今完人的第一步。陋習、歪念、嫉妒、仇恨、貪婪、怨毒等等,無休止的纏繞心胸,要對抗他們,使自己清醒,不陷於偏執,更要不斷提醒自己,與劣根周旋。佛教禪宗的惠能和尚有句「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確是見道之言,可惜我們全身都是「塵」,要「天天勤拂拭」。

三十歲究竟「立」些甚麼?以我的詮釋就是「安身立命」。我上課時曾經提過這題目,很多同學覺得是老生常談。但,安身立命是不得了的事,請問現代有幾多人喜歡自己的工作?有幾多人視自己的職業為終生事業?所謂「安身立命」,簡單的說,就是你來這世界的任務。我選擇教書為我終身職業,教學就成為我安身立命之所。各位,將來你有事業上有成就,工作上得到很大的利益回報,若果只是營營役役的工作,那麼,只能算「安身」,尚未算立命。

所謂「不惑」,是指已掌握中心點,知所進退。孟子說過「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7。甚麼是「知言」?孟子的解釋是「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8任何人的一言一行,基本上有一定的目的,所謂「知言」,就是覺察這種目的。《孟子‧公孫丑上》記載了孟子從「不動心」到「浩然之氣」、到「知言」,是源於「四十不動心」。據我的理解是能不動心,能知言,就能不惑。

在這裡,我順帶提及對「勇」的看法,孟子在〈公孫丑〉舉出三種「勇」,一是北宮黝有辱必報的勇,二是孟施舍忘記死亡的勇,三是曾子德配天地的「大勇」,此勇能湧現「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一般來說,論者以此為三個不同的層次。誠然,但我覺得孟子並列此三事,是有大勇包含前二者「勇」的概念,即具有大勇者,必然有其自尊,必然不畏生死,否則不能達至大勇。第一種勇,仍可能存在怕死的心,但第二、三種勇,必須忘記死亡。我在課堂上,經常提及此「大勇」,是因為現代的管理學,現代的成功理論都是講求結果,對概念與原則過份寬鬆。譬如一些行業,會經常提醒職員不要為無謂的自尊而堅持。我倒想知道,甚麼是無謂的「自尊」?我們只要進退以禮,持正而固執就可以了。我們之所以妥協,就是要講求結果。我不是全盤否定功利主義,只希望各位多些思考空間。有些事情,不單是結果問題,還有合不合理、關乎人情的問題。

在論語中,「天命」一詞只出現兩次,除上引「五十而知天命」外,另一句就是「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聖人之言。」「天命」應作何解釋,可參考《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天命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本性,二是上天付與的責任。畏天命就是承擔感。很多學生私底下會跟我說,他們的理想是承接中國文化,並將之發揚光大,但不敢將這理想宣諸於同好。為甚麼承擔中國文化會是大理想?我最初是研究歷史的,其後再進修文學,後來我任教「先秦諸子」。起初不視之為艱途,因為曾經追隨過岑逸成及唐端正兩先生,又旁聽過牟宗三先生的課,自以為對中國文化有不錯認識,誰知越多看書,越發覺淺薄,越想走回頭,要重新明白論語,要看懂五經。要了解中國文化,不從古典經學開始,恐怕難入門檻。明白道理後,還要將之內化,成為自己的行為與堅持。我跟有志的同學說,很感動他們有承擔文化的志向,但路途遙遠艱辛啊。我很希望我學生中,有視承擔文化為自己天命的人存在。

「耳順」是任何言語毀譽,都能聽進耳去,能判斷孰是孰非,內心不起波瀾。至於「從心所欲」,切不可解作「想做就去做」,是已能隨遇而應,不偏不離,「不踰矩」是不會偏離道德界線的意思。由孔子十五志於學,到七十歲才能不偏離大道而行事。可想而知「修道」的路是多麼遙遠。

第二節     仁的實踐

儒家思想中有很多論題,但今天我們只討論「仁」。仁有兩種意義:諸德的總稱和諸德之一種。在《論語》、《孟子》中,「仁」被訓為諸德的總稱者有下列數項:

•   《論語‧子路》:「剛毅木訥近仁」,又云:「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為人態度能剛毅木訥,則近仁,這樣的人能恭寬敬敏而為事,顯示出仁者涵諸德之善。

•   《論語‧子張》:「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由是觀之,仁的蓋涵範圍非常之寬大。甚至及於日常的生活禮儀均呈現仁德,如〈八佾〉載人如不仁如禮樂何,則仁貴乎禮樂。

•   至於《孟子》將仁解作總德者大概只有一章,〈公孫丑〉:「孔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如恥之,莫如仁。」後兩仁字,朱熹訓為全德之仁,謂:「仁、義、禮、知皆天所與之良貴,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統四者,所謂元者善之長也。故曰尊爵在人,則為本心全體之德。」又曰:「不知禮義者,仁該全體,能仁,則三者在其中矣。」

 

仁乃一德之名,大概見於下列章節:

•   《論語‧里仁》:「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   《論語‧雍也》:「知者樂水,仁者樂山」。

•   《論語‧憲問》:「仁者必有勇,勇者未必有仁」。又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   《論語‧陽貨》篇以「仁、知、信、直、勇、剛」為六德,則仁為眾德之一。

•   《孟子》〈離婁上〉:「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知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

•   《孟子》〈告子上〉:「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知也。」。

•   《孟子》〈盡心下〉:「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知之於賢者也。」

•   《孟子》〈盡心上〉:「仁義禮知根於心。」

 

孟子論仁以全德之義為中心者較少,通常是仁義並用。孟子以仁與諸德並列,明顯凸出仁乃德行的一種。我今天所論,皆以「全德」之義而釋,即如何達至「仁者」的道德境界。

現試舉一例解釋全德之稱,《論語‧學而》篇載有子言:「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如此,則仁並不等於孝悌,要行孝悌,必須先具備仁的心。又載子曰「仁者愛人」,均說明不同環境依恃著仁所呈現不同的德行。真正的仁者,自然具備諸德,故孟子說「仁者無敵」。

要成就「仁人」,應如何進展?所謂「人」,具有兩種理解:生理人,即具有種種原始欲求的身體的人,其行為乃隨著身體的欲望而出發;仁人,即孔子所說「成人(仁)」,其行為本諸愛人而出發,即所謂仁者愛人。修仁是要發揮與生俱來的人(仁)性,生活中的一切活動乃可全依仁而出發。

《論語》提到「君子求諸己」,我認為這是達至仁的境界的基本概念。人雖有仁的根器,可惜受利欲所薰染,時生疑惑,故孔子曰「克己復禮為仁」,「苟志於仁,無惡也」,「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顛沛必於是,造次必於是」。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由是觀之,克己復禮,安貧樂道,顛沛流離而不悖仁,亦是修仁的一種方法。最重要的是,只要一心一意求達至「仁」的境界,必有所成,差別只在於程度上。

要成就「仁人」,孟子提出反求諸己的概念,〈公孫丑上〉:「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離婁下〉:「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恆愛之,敬人者恆敬。有人於此,其待我心橫逆,則君子必自反也。」〈盡心上〉:「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萬物皆備於我」,道理是不假外求。人要思考別人對己的態度,加以反省,才能更上層樓。四端雖與生俱來,但不懂得自我反省,不能持久呈現。

〈告子上〉:「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謂美乎?…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離禽獸不遠矣!」仁是心,義是實踐。「求其放心」,尋找失去的本性,就是學問之道。

〈滕文公上〉:「分人以財為之惠,教人以善為之忠,為天下而得仁者謂之仁。」,〈梁惠王上〉:「正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歛,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父兄,出以事其長上。」〈滕文公上〉:「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均,穀祿不平。」仁政可以興邦,可以教化萬民。仁者可以內聖外王。

我們在生活中經常呈現「仁心」,但往往一瞬即逝。例如看見偏遠窮鄉的生活,會產生難過的感覺,聽到別人不幸的消息會出現同情心。可惜,我們沒有跟著這「心」,只知道有這「心」而已。我們又要與物欲心周旋,例如貪念,一萬元,不貪;那麼,一百萬,貪不貪;一百萬,不貪,一千萬,貪不貪。若果這個人已超越金錢的數字,很明顯,他的拒絕,已不是「貪」的問題,而是推展至道德的問題,即這道德感必然超越世間的物質回報。

所謂「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中間是超越一切物欲、生死與利益,進至與道德共行的境界。單就這三種行為,已包括對事的態度,對人的態度,對真理的執著與氣魄,對世間萬物的看法,沒有長期思考和修養,實在很難達到。總括而言,要達至「仁人」的境界,「求諸己」是第一步,「內聖外王」是成就點。唐君毅先生將心靈分為九個境界,從「萬物有殊境」至「天德流行境」,是道德層次漸進的境界,諸位可從中領悟一二。這個心靈境界是不假外求,重點在於如何找他出來。

第三章 道家與生活

第一節     道家的「道」

甚麼是「道」?這個題目真不好答。因為太抽象、包含太廣泛,自古以來很多大德都不肯下註腳,今日先談談老子的說法。《道德經》第一章就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始;有名,萬物母。常無,欲觀其妙;常有,欲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我不敢作詳細解釋,恐誤盡蒼生,只說出前人大要。 「道」是不可名狀的,而人世間所有的「名」都不是永恆的。這個「名」,可理解成現實世界中的成就,包括榮華富貴,名利學問。河上公解釋「無名」即「道」,萬物由道而生,然後「有名」。「有名」與「無名」是二而一,一而二。「無」和「有」只是世間的分別,其實是同出一源,名異而實同的東西。只要明白這道理,就能知甚麼是「眾妙之門」。

解釋了。諸位明白多少?。由於對道的領悟各有不同,因此產生各家不同的解釋。簡單來說,有「本體論」,即道產生萬物9,包括宇宙,有道就有宇宙,無道就無宇宙。「至道」即真理,即自然,即天地之根。道的呈現是依照自然的法則,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0。因此,人、地、天、道、自然是同一脈源。有「唯物論」,認為「道」是物,即現代的原子論,萬物由原子所組成。道是宇宙萬物的原動力,是先於物質世界而生。

莊子說「道」在稊稗,道在尿溺;魚忘於江湖,人忘於道。道其實沒有些微離棄我們,太陽從東方升起,西方落下,是道;你吃了飯,去洗手間,是道;你打我一下,我會痛,是道;眼可見,是道;眼不可見,亦是道。我們要從生活觀察去悟道,佛家說小悟數百,大悟數次。無論人生,抑或物象,我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有時候會突然「啊!」一聲,明白了某些真理。說簡單點,怎樣的行為,有怎樣的結果。

在此,我要借用佛家的名詞—「實相」,去解釋「道」。求道就是尋求理解宇宙的「實相」。實相不同於人世間的所謂真理,也不盡同於人類的終極目標。我說兩個悟道的故事,諸位可能會更明日。宋朝的文豪黃庭堅總覺得他的老師還有東西未教他,有點欺暪他。一次他與老師共行,他的老師突然問他「太陽暖不暖?」,「木樨花香不香?」,黃庭堅答了「暖」,「香啊」,老師回頭向他說,「我幾時有隱瞞」。太陽暖,花好香就是道。另一個故事的人物名稱我忘記了,有位禪師終日教弟子坐禪悟道,某夜,其中一位弟子大叫起來。明早說法時,禪師就問:「昨晚誰在大叫?」。大叫的弟子站起來,禪師再問:「你為何大叫?」。弟子說因為已悟道,禪師問:「你悟了甚麼道?」,弟子答:「原來尼姑是女人。」哄堂大笑,但禪師確認了此弟子已悟道。其中思考的空間,就留給諸位去領悟。

第二節     逍遙與應世

除孔子外,莊子是我最喜歡的思想家。從很多莊子的故事約略窺見他的性格,活潑、幽默、學問淵博、對當代政局也了解。莊子的文章,以「死魚」形容自己借貸未遂的慘況,以舐痔形容曹商,以鴟來形容惠施,都令人看得莞爾。還有,古今人物,包括堯、舜、許由、孔子、惠施、列子、宋榮子等等,都給他信手拈來,成了虛構故事中的「真實」人物。怪不得金聖歎列《莊子》為六大才子書之一。嚴復先生認為莊子是消極的思想,我未敢茍同。莊子看似消極,實質是提出一個超越物質世界的精神境界。倘若我們否定精神世界,幾乎等同否定所有宗教和形而上學。

莊子的主要思想有逍遙觀、齊物觀、養生觀等。我將莊子的修養境界分為三個層次,方便諸位理解(有學者分為六個層次,三個層次是較為粗疏):第一層次是物我有別,即人受制於善惡、美醜、高低、有無、壽夭、名實、有用無用等既定概念,受惑於外緣體(觸動心理反應的外物) ;第二層次是物我兩忘,即破自我中心、泯除偏見我執,達至無可無不可之境;第三層次是萬物為一,即精神與天地相往來,達至聖人、神人、至人境界。

要理解莊子思想,《莊子》內篇是最重要的文章。我們先看他的逍遙觀。〈逍遙遊〉一文,先用魚、鯤、鵬等是要破除形態、大小等概念。然而,大鵬雖暢飛九萬里,但必須依靠遊氣(有待)、塵埃方能飛行。引伸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境界。

其後,證萬物無小大之分,蜩、學鳩譏笑大鵬,顯得目光短淺。蜩及學鳩皆困於自己的場域中而不自知。郭象認為物無論大小,安於其環境則能逍遙,此論未必與逍遙遊契合。

文中,莊子舉宋榮子及列子為例。宋榮子雖然不為世祿毀譽所動,但未忘記天下,不能至「無功」更高的境界。列子雖然清靜,且能御風而行,但仍「有所待,未與道合。列子能御風而行,但沒風又怎樣?這些成就,都要依靠外力,稱之為「有所待」。任何行為受制於他物,都不可能得到真正的逍遙。這裡有一點可討論,部份學者認為宋榮子是到了「無己」的境界,未至「無功」的境界,然而,有學者卻認為「無名、無己、無功」均是同一境界。我較取後者,因為下文釋至人無己,能包融天下,這與神人廣被天下而混和萬物,實異曲同工。總之,宋榮及列子未達最高境界。

文中又舉堯讓天下於以論名實相對;以「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魏王貽我大瓠」、「宋人有不龜手之藥」及「大樗」等故事說明有用無用的道理;以狸狌候敖,死於罔罟說人困於欲望。這裡又有一個故事說明欲望的可怕,唐朝有位高僧德行與智慧名滿天下,皇帝賜了他一個紫金砵。他死後靈魂仍纏著紫金砵,日夜撫摩,不肯離去。有位行腳僧看他可憐,就將他的紫金砵四處扔擲,弄得靈魂東奔西跑,上天入地。最後,高僧的靈魂大罵行腳僧作弄他。行腳僧大笑道這算甚麼高僧,一生一世逃不離這個紫金砵。高僧聽了之後,思量片刻,然後恍然大悟,大笑而去。終生修煉,也可能逃不出小小的名利。

人不能爭脫世俗的桎梏,最大的困擾是來自人生存的本能—「飲食、男女」。二者為延續生命的兩大元素,是自然天性,亦是人類肉體高度享受的來源,故孔子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類亦受此局限,而對宇宙至理視而不見。人一出世,其心志能力則開始向外馳,即學習、成長、選擇、世俗成就等等。人生而有炫耀本能的本性,即以自我為中心而去看世界萬物,因此,必然困於「執」。人身又有二累:動物性累(身體享受,名利快感)及人性累(清高超凡)。偏執加上二累,離道就甚遠。但,這裡有反思的空間,即人類遠離欲望以後,得到些甚麼?

莊子的哲學中心是歸於自然,任運任行,與大化融而為一。人既能齊物,則能逍遙。能逍遙,必能齊物。逍遙就是追求一個內心自由自在的至人境界,無拘無束,一切皆無,順性而行,得失不喜不憂的境界。這種安時而順變的心態,就是逍遙的表現。

萬物無善惡、美醜之分,存在亦無生死之別,要達至破除我執,離棄自我中心,才不為外物所累,不為得失所縈繞,更不會為生死所牽動。如此,則能養生。莊子嘗試以「庖丁解牛」為喻,闡述養生之道,這亦是莊子人生觀的重要環節。莊子以為養生之道,在於能「依乎天理,因其所然」,所謂「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如此則能不傷己身,靜觀萬物的變遷,以心靈支配萬物,而不求以人力完成萬物運作,因此提出「緣督以為經」為養生主點。人要做到「無己、無功、無名」,才能從物質世界解放,而達至與自然合一的境界。

老子處世有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人要持以保之。總括此三寶的內涵,是不為世間的物欲(儉) ,名利(不敢為天下先) 所控制,以慈去面一切的衝突。我們能以此三寶去印證逍遙、齊物,必然有所心得,各有領悟。

結語

儒家的「內聖外王」及道家的「逍遙齊物」境界,都是要在日常生活中領悟的。我今日所說並非見道之言,只是對所學有所領會,希望與大家分享而已。倘若我所說的對諸位的生活及道德的領域有所進益,實在是萬幸。謝謝。

原載《新亞論叢》,第十一期,香港:文教出版社,2010年。

 


 

腳註

 

1. 《尚書‧洪範》所記「九疇」為五行:金、木、水、火、土;五事:貌、言、視、聽、思;八政:食、貨、祀、司空、司徒、司寇、賓、師;五紀:歲、月、日、星辰、曆數;皇極:是全篇的中心點,指前四點受制於天;三德:正直、剛克、柔克;稽疑:借卜筮休咎定事;庶徵:雨、晹、燠、寒、風;五福六極:(五福)壽、福、康寧、攸好德、考終命及(六極)凶短折、疾、憂、病、惡、弱。

2. 《史記·孔子世家》

3. 《論語·子罕》

4. 《論語‧為政》

5. 《論語‧衛靈公》

6. 《論語‧述而》

7. 《孟子‧公孫丑上》

8. 《孟子‧公孫丑上》

9. 《老子》廿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10. 《老子》廿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楊永漢博士

楊永漢,新亞文商書院院長、孔聖堂中學校長。
香港樹仁學院高級文憑、新亞研究所歷史學碩士、博士、英國洛定鹹大學 (University of Nottingham)教育學士、碩士學位、香港大學社會工作碩士及北京師範大學文學博士。
曾任教於城市大學、新亞研究所、澳門大學、樹仁大學等。著作包括《論晚明遼餉收支》、《虛構與史實》、《觀瀾索源》(合著)及多篇學術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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