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佈於 2024.10.07

字詞考釋中的藝術智慧——重讀陳熙中先生《紅樓求真錄》札記

【內容摘要】《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之作,讀者甚眾,影響深遠;「紅學」多歷年所,名家輩出,歧解紛紜,已然躋身於「顯學」之列。北京大學陳熙中教授精研古代小說及理論批評,蜚聲海內外,尤以擅考據、釋疑難聞名於「紅學」界。其考釋字詞、辨析版本,不僅內證、外證並舉,且貫之以藝術慧心,以文學審美之道資考據、見卓識,深化了古來「考據、義理、詞章」三位一體之學術傳統。

 

【關鍵詞】字詞考釋;藝術智慧;《紅樓夢》;陳熙中;學術精神

四十年前,即1984年12月11日,北京大學教授陳熙中先生在《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副刊發表〈皎然詩說並未涉及涉及意境〉一文;後收入《紅樓疑思錄》,題為〈釋「境象非一,虛實難明」〉。一般認為,皎然是中國古典意境美學思想發展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但其所作《詩議》提出的「境象非一,虛實難明」,究竟與「意境」有何關係,此前未曾得到反思、省察。〈皎然詩說並未涉及涉及意境〉一文率先發覆,以文本之間的聯繫為依據,明確指出:此所謂「境象」乃對偶技法常用名物類型之一,如日光、風、色、影等,其存在狀態介於虛、實之間,無關乎後人盛稱的「虛實相參」之「意境」美1。此文發表後,令人關注,引發相關討論2。而大凡認真看過此文者,一般不再襲用固有成說,避免以「境象非一,虛實難明」為例闡釋古典意境理論內涵。遺憾的是,或因年代稍遠,且疏於了解學術源流,迄今不少論家仍以「意境」審美特征解說皎然「境象非一,虛實難明」語義3。此類「三人成虎」現象,每令切近實情之真知難以轉化為學術新知。

不過,合乎事理之卓見,自有明眼慧識,誠心推賞,澤及文囿。比如,熙中先生曾應約校註馮夢龍《喻世明言》,不僅令約稿者兼責任編輯驚喜有加4,學界亦讚歎不已5。因此,該書於1994年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初版之後,又於2014年被列入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經典小說注釋系列」叢書之一。迄2023年5月,中華書局版已印刷5次;在電子讀物風行的網絡時代,一部紙本圖書仍如此廣受讀者青睞,或有助於從一個側面說明其學術質量。

熙中先生長期耕耘於古典小說與理論批評史領域,不僅費鉅力與人合作編著了影響深遠的《水滸傳會評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三國演義會評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與吳小如、于洪江合著《小說論稿合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而且在「紅學」研究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新成果。這些重要成果,或直接體現於2000年新華出版社出版的《紅樓疑思錄》、2016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求真錄》兩部論著中;或間接體現於《紅樓夢》相關校註本中,如應約獨立完成的簡注本《紅樓夢》6,多次受邀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校注工作顧問7

有關這些方面的成就,多次參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紅樓夢》校注工作的呂啟祥先生有如下評述:「我是陳熙中教授文章的忠實讀者。之所以喜愛,凡有所見必找來讀,是因為他的文章篇幅短小、開門見山、筆力集中、論據充足、思致周密,終於『板上釘釘』,不由得你不心悅誠服⋯⋯常常是既有縱深,又能輻射,更可觸類旁通,給予人的知識、趣味以至於智慧,就關涉到學問之大者了。」8就筆者學習心得而言,竊以為熙中先生治「紅學」,頗多啟人心智之法門,概言之,約略有三:一是如老子所言「為大於細」,一字不放鬆9;二是細處著眼而不乏方法論意味10;三是字詞考釋與藝術慧心相結合。鑒於目前學界尚未足夠注意第三點之學術意義,本文擬稍加闡述。

「紅學」考據與藝術審美之道

(一)《紅樓夢》文義考辨中的藝術審美之道

就中國古代學術傳統而言,大體上可分為側重「我注六經」之「漢學」、側重「六經注我」之「宋學」。若再細分,又有「考據、義理、詞章」各有側重者。與此相關,則另有注重「考據、義理、詞章」三位一體之主張。段玉裁即如此總結戴震治學理念:「稱先生(戴震)者,皆謂考覈超於前古。始玉裁聞先生之緒論矣,其言曰:『有義理之學,有文章之學,有考覈之學。義理者,文章、考覈之源也。熟乎義理,而後能考覈、能文章。』……後之儒者,畫分義理、考覈、文章為三,區別不相通,其所為,細已甚焉。」11桐城派代表人物姚鼐論學問之事,同樣秉持此觀念,〈述蓭文鈔序〉曰:「余嘗論學問之事,有三端焉:曰義理也、考證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則皆足以相濟;苟不善用之,則或至於相害……夫天之生才,雖美不能無偏,故以能兼長者為貴。」12不過,在理解「義理、文章、考證」三者關係時,一般認為「文章」乃表達義理、組織考據之載體,故不可偏廢,此即章學誠所言:「學問之途,有流有別,尚考證者薄詞章,索義理者略徵實,隨其性之所近,而各標獨得……惟自通人論之則不然,考證即以實此義理,而文章乃所以達之之具。」13以此為參照,可知熙中先生不僅在考據方面並重內功、外功14,故能於理論觀點層面獨標勝義、一語破的,而且在詞章表達層面要言不煩、簡潔明晰。關於熙中先生學術文章之美,吳小如先生以為貴在「短小精悍」、「詞鋒銳健」、近乎「『匕首和投槍』式的雜文小品」,「可讀性很強」15。筆者擬補充的是:熙中先生以考據、釋義為要務的學術論文,不僅在語言表達層面自成一體,達到了前人所謂「考據、義理、詞章」三者兼備之境,而且在詞義考釋過程中,往往貫穿著「詞章」之學更深層的內涵,那就是考據、釋義遵循詞章藝術規律,力求切當;而論詞章藝術又嚴守文本、詞義闡釋之規則。相得益彰,充實有輝光。茲以《紅樓求真錄》為例,略加闡述。

譬如〈曹雪芹患有癲癇病嗎?〉一文,單刀直入,立題即點明要旨。全文針對「紅學界」樂於「索隱」者觀點而發,明確指出不宜「把小說中有關寶玉的描寫,完全當作作者生活的實錄,即所謂『實有之事』」。為了說明此一問題,作者從兩個層面予以論析:首先,引用相關原文,細緻解讀文本,以為脂硯齋批語「此是忘機大悟,世人所謂瘋癲是也」,並非指賈寶玉「同神經衰弱或精神病之類有什麼關係」,而是指「寶玉的這種行為在『世人』看來是『瘋癲』,其實不是」,破其他論家立論基礎,令人信服。其次,作者更進一層,舉例說明「小說中的賈寶玉」不等於「歷史上的曹雪芹」;因此,退一步說,「即使主人公寶玉的症狀很像是癲癇病,我們也沒有理由因此而推斷出作者曹雪芹年輕時也得過同樣的病,除非我們把賈寶玉和曹雪芹完全等同起來」16。此一論述,理據兼備,尊重文學文本之義理邏輯,突出了文學作品與現實人生相「通」而未必相「同」這一常理。筆者八十年代初上大學時,第一學期有科目曰「文學概論」;老師授課,就講到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現實原型之間的聯繫與區別。可見此觀念屬於文學常識範疇。熙中先生的這篇短文,言簡意賅,卻實實在在地給讀者兩點啟示:其一,平心靜氣地研讀文本,至關重要,切忌成見在先而後斷章取義;其二,文學研究不宜違背「常理」,將作品等同於史料,難免兩傷:既偏離了文藝審美之道,也混淆了現實之真。

在遵循文藝審美之道以資考據、見卓識方面,〈齡官究竟畫了多少個『薔』字?〉一文更具典範性。呂啟祥先生對此評價甚高:「由此我們還可以悟得:讀《紅樓夢》不只要關注局部,還應統觀整體;作家固重在寫實,『不敢稍加穿鑿』,亦無妨誇張形容,涉筆成趣;等等。」17按,此所謂「亦無妨誇張形容」者,實即文藝審美創造手法與規則之一。比較理想的古典文學研究,從版本考辨、文字校勘、詞語訓釋到文義闡釋,均不宜背離此一審美規則。熙中先生在討論《紅樓夢》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畫薔癡及局外〉「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一語校勘問題時,廣泛收集《紅樓夢》中的同類例證,以小說藝術審美之道為指引,提出如下新論斷:「我們認為,『幾千個「薔」字』」『幾萬聲』『一二百句「不敢」』,都是曹雪芹的原文。反之,『幾十個「薔」字』『幾十聲』『一二十句「不敢」』,都是後人的改文,因為很難想象,抄寫者會逢『十』必錯,把三個『十』字分別抄成『千』『萬』『百』」,「不言而喻,曹雪芹在這些場合運用的都是藝術誇張的手法。從日常的眼光來看,它們也許顯得不合情理;但在小說中,這種誇張手法不但是允許的,而且自有其獨特的藝術效果」18,其認識超越了看似「確定無疑」的已有結論。這一考辨過程頗精彩,以藝術靈動之思,破除膠著拘執之蔽,反成考據之勝境,不由得令人想起古代文學批評史上一段著名公案19:北宋沈括評杜甫〈武侯廟柏〉(即〈古柏行〉)詩句「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曰:「四十圍乃是徑七尺,無乃太細長乎?……此亦文章之病也。」20而王觀國則認為:「杜子美〈古柏行〉曰:『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存中(括)《筆談》曰:『無乃太細長?』觀國按:子美〈潼關吏〉詩曰:『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世豈有萬丈餘城耶?姑言其高耳。四十圍二千尺者,姑言其高且大也,詩人之言當如此,而存中乃拘拘然以尺寸校之,則過矣。」21關於誇張藝術,劉勰《文心雕龍·誇飾》篇以為「壯辭可得喻其真」,「文辭所被,誇飾恆存」;「辭雖已甚,其義無害也」,「信可以發蘊而飛滯,披瞽而駭聾矣」22。可見其藝術效果之巨大。在古典文學研究中,倘能恰當運用此一美學原理,且與文本細讀結合起來,其於考據、談藝之功效亦大矣。類似的個案,《紅樓求真錄》中所在多有,如〈「釵黛合一」的是與非〉、〈從賈寶玉的年齡說起〉、〈黛玉臨死「含笑」辨〉等等,皆切情合理,頗中肯綮。

 

(二)《紅樓夢》評點內涵闡釋中的藝術審美之道

從《紅樓疑思錄》到《紅樓求真錄》,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者,乃作者精於考證之功,實際上無妨補足一層:作者擅於考證而鞭辟入裏,除了知識廣博、學養淵深以及思力精微而外,諳熟小說藝術審美之道,以遵循藝術規律之思,令考證、釋義工作如虎添翼,更上層樓。此一藝術智慧不僅體現在《紅樓夢》文本校勘、字詞闡釋以及藝術匠心的論析中,而且也體現在有關《紅樓夢》評點之理論內涵的理解方面。譬如《紅樓夢》第九回寶玉上學「忽想起未辭黛玉」句下之脂戚本雙行夾批:「妙極,何頓挫之至。余已忘卻,(閱)至此心神一暢。一絲不走。」23有論者將「余已忘卻」一句理解為評點者「脂硯齋本人小時候真有之事」,但「早已把這件事情忘掉了,看了小說以後才又想起往事來」24。這種研究思維,依然是將小說中的賈寶玉形象與現實中的評點者生活直接等同起來。熙中先生則從評語與小說情節內容關係角度,指出該評語的實際內涵「正在於稱讚作者行文『善起波瀾』,頓挫有致,能收到強烈的藝術效果」25,因此,「余已忘卻,至此心神一暢。一絲不走」云云,根本不是指評點者往事而言,而是指「我這個批書人都幾乎忘了寶玉還沒有和黛玉告辭呢,讀到這裏,真是叫人高興,原來作者早有全局在胸,一筆不漏」26。看似簡單的一句小說評點內涵之解讀,其實隱含著小說藝術研究的重要原則問題:「我們不無遺憾地看到,有些研究者或者由於對文學創作的規律和特點認識不清,總是喜歡把小說和真人真事等同起來;或者由於對脂批本身缺乏全面的理解和研究,因而往往對一些批語作出斷章取義、牽強附會甚至隨心所欲的解釋。」27按,研究小說作品而忽略乃至無視小說藝術審美規律,或者研究古典文學而罔顧文學內在本質特性,此一思維方式本身即不無諷刺意味;倘因此隨意申說、附會臆想,則所謂「文學研究」必名不副實、將遂訛濫。故熙中先生意味深長地說:「希望《紅樓夢》研究者能夠注意到並克服這個缺點,便是我寫這篇小文的主要目的了。」28劉勰說「文果載心,余心有寄」29,面對當時文體解散、言貴浮詭之積弊,希望藉助《文心雕龍》以療救之,大體也出於相似之心境。

在如何確切理解脂硯齋評語內涵方面,熙中先生對於《紅樓夢》第十九回一條批語「後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之辨析,給筆者留下非常深刻印象。因為此文正式發表前,他便在書齋中為諸生講解問題關鍵之所在,以及如何切實理解之方法問題。現見收於《紅樓求真錄》,得以反復揣摩,平添讀書樂趣,無妨簡述其要點,分享其學術智慧。熙中先生指出:在吳世昌先生《紅樓夢探源》英文版出版以前,「還很少有人注意到『情榜』以及『情不情』和『情情』這兩個評語的意義。《探源》的解釋和推測,雖不免有誤,但它引起人們對這個問題的注意」。《探源》將「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翻譯為如下意思:「對寶玉的評語是『多情而又無情的(戀人)』,對黛玉的評語是『具有純潔愛情的戀人』。(The verdict on Pao-yü is ‘Passionate [Lover] yet without Passion at all ’, that on Tai-yü is ‘Lover with Pure Love’」30熙中先生援引其他相關材料,歸納了脂硯齋同類評語的基本意思:「脂硯齋是把『情不情』理解為『對不情者也有情』。從語法上來講,就是把『情不情』看作是動賓結構,第一『情』字作為動詞用,『不情』則是它的賓語。」「不用說,脂硯齋對黛玉的評語『情情』,也是作為動賓結構來理解的。『情情』者,對有情者有情之謂也。」作者從語法、寶玉及黛玉性格特點等角度說明了「脂硯齋對『情不情』和『情情』的理解是比較符合曹雪芹的原意的」,而「《探源》中的譯法,恐怕與作者的原意就相去甚遠了」31。如此論析,似乎只涉及《紅樓夢》評語內涵的理解與英譯問題,而貫穿其間的重要治學思路,仍然關乎小說藝術之創造,故作者特別指出:「我個人的看法,認為『情不情』和『情情』這兩個評語,涉及曹雪芹塑造寶、黛形象的指導思想,很值得深入研討。」32《紅樓求真錄》中的〈「今古未有之一人」——脂硯齋論賈寶玉〉、〈「真有是事」〉、〈「三字有神」〉、〈「深得《金瓶》壸奧」——略談曹雪芹對《金瓶梅》的藝術借鑒〉等文,也同樣體現了類似的治學理念,那就是藝術審美之道與學術難題考辨兩相結合,共成勝境。

 

(三)學術淵源述略

熙中先生擅考據而文中常蘊藝術思維智慧之光,從學術傳統上講,自有淵源。譬如,熙中先生主張學問之基在讀懂原文、一字不放鬆,與朱自清、吳小如諸先生學脈承傳關係密切33,其注重文學文本自身情理、審美境界之道的學術取向,亦不離此學統。按,朱自清先生有言:「多義也並非有義必收:搜尋不妨廣,取捨卻須嚴⋯⋯斷章取義是不顧上下文,不顧全篇⋯⋯往往支離破碎,不可究詰。我們廣求多義,卻全以『切合』為準;必須親切,必須貫通上下文或全篇的才算數。」34 吳小如先生亦謂:「至於我本人,無論是在課堂上分析作品或寫賞析文章,一直給自己立下幾條規矩。一曰通訓詁,二曰明典故,三曰察背景,四曰考身世。最後歸結到揆情度理這一總的原則,由它來統攝以上四點。」35說法有別,精神則一,皆注重文本脈理之自洽也。又,吳組緗先生承朱自清、浦江清諸前賢教澤,在小說研究方面,給予熙中先生更直接的啟迪:「大學期間,吳組緗先生給我們講《三國演義》《水滸傳》《聊齋誌異》和《紅樓夢》等小說,先生精辟獨到的藝術分析,令我們如醉如癡……吳先生本人又是著名的小說家,有豐富的文學創作經驗,因而能深切把握小說的藝術特征……指出『凡是閹割了藝術的生命,抹殺了文學作品的特點,那方法都是錯誤的』。可以說,正是受了吳先生的影響,我對『索隱』之類始終不感興趣。」36「回想當年聽組緗先生講課時,曾產生一種夢想,希望自己將來也能像先生那樣,對中國古代小說的思想藝術有一種全面系統的領會把握。然而,受個人的才性和客觀條件的限制,幾十年來,我只能為古代小說研究這座大廈添加幾塊磚瓦而已,這是很慚愧的。但願這幾塊磚瓦不是豆腐渣。」37峻宇牆深而虛懷若斯,愈加令人景仰;其追述吳組緗先生之治學精神,則有助於後學略窺藝術智慧、字詞考釋如何交相輝映之法門。

結語

綜合上列諸例之簡要述評,則熙中先生治「紅學」乃至古典小說與批評,其「藝術智慧」可概而言之:其一,讀書談藝,必求根柢不易其固,一字不放鬆,盡咬「文」嚼「字」之功,收確定難移之效;其二,簡明扼要,直面問題,明察要害,具行文短小精悍之美;其三,字詞考釋,不拘執於局部,而是服務小說藝術規律這一大宗旨;其四,深諳文藝審美之道,在理據上為考證增添助力與光彩。又,熙中先生好書法,長期習草書,對漢字書寫藝術深有體會,且融入《紅樓夢》抄本文字的勘定、解讀工作,幾成獨到之秘。譬如近期寫成的〈讀紅零札二則〉,涉及《紅樓夢》第七十六回史湘雲、林黛玉聯詩「寒塘渡鶴影,冷月葬(死、詩、花)魂」文字校訂問題。庚辰本原寫作「葬死魂」,但「死」字被點改為「詩」,另有一些版本則作「葬花魂」。因此,學界討論之重點,基本上都是圍繞「詩魂/花魂」展開,並未注意「死魂」之「死」這一字形暗藏之玄機。熙中先生根據《紅樓夢》各種抄本、古人書寫特點及習慣,列舉相關書寫案例,推斷抄本「死魂」之「死」,其實是「鴛鴦」之「鴛」的簡筆,原文宜作「鴛魂」38。此一見地,慧眼獨具,證據確鑿,有力推進了此一學術難題之研究。要言之,書法是一門傳統藝術,如何識讀古書抄本、稿本文字同樣也是一門藝術,而《紅樓夢》版本考辨、文字校勘、文義解讀與文字書寫研究關係甚密切,熙中先生於此多有創獲,同樣是藝術智慧之體現。限於篇幅,擬另文述評。

參考文獻

註釋 :

1. 參見陳曦鐘:《紅樓疑思錄》,北京:新華出版社,2000年,頁70-73。按,陳熙中先生常用筆名有陳曦鐘、曦鐘、聞而畏等,下文不再出注說明。

2. 參見陳曦鐘:《紅樓疑思錄·後記》,北京:新華出版社,2000年,頁233-234。

3. 姑列舉數例如次:1)「新浪博文」(2010年3月24日)〈取境與辯體——淺論皎然《詩式》的理論價值〉:「皎然《詩議》說:『夫境象非一,虛實難明⋯⋯凡此等,可以偶虛,亦可以偶實。』意在說明:其一、『境』的形象美是由眾多因素組成的……其二、上述諸因素要在變化中加以調節融合達到協調……強調藝術概括的重要作用。其三、『心』的總體概括作用,具體表現在藝術手法的運用上,關鍵是處理好『虛實』關係……這就需要虛實互用。」http://blog.sina.com.cn/u/1355698062;2024年7月16日14:49訪問。2)陳望衡〈中華美學的唐詩品格〉:「皎然的『境』論有三點特別重要:一是詩之妙在聖……二是境之成在虛與無的統一,此統一為『境象』。『境象』之妙在虛。『境象不一,虛實難明』,虛,不是虛無,而是『淵奧』,它『可以意冥,難以言狀』。三是境之美在情……」《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頁49。3)李浩〈探尋唐詩境界美的奧秘〉:「皎然在《詩式》中也反復談到『境』或『境象』。《詩議》中曾論及:『夫境象非一,虛實難明。』謂『境』與『象』並非同一概念,所指各別,其中『境』『虛』而『象』『實』,但難以進一步說明。這兩句話實際採用了互文句法,表達了這樣幾層理論含義:一是境與象,即境界與意象是有區別的;二是境虛而象實,即意象為有限,而境界則指向無限;三是意象與境界的奧妙都神秘難明。」《人民政協報》,2022年08月15日 第 11 版。4)張立文〈境界論〉:「人們體認意義、境界的道理,與蹄筌捕捉兔魚的道理是相通的……此道或理是一種意義和境界,是一種『境象非一,虛實難明』的狀態。超越象而達境理,超越虛實而澄明境界、境道⋯⋯這個真實存在是概念性、精神性、邏輯性的存在,是『虛實難明』的……」《探索與爭鳴》,2023年第3期,頁149。5)簡聖宇〈唐代「境」的概念演化及其意義〉:「今日學者所用『意境』通常包含三個核心特徵:『情景交融』『虛實相生』和『韻味無窮』……皎然在其《詩議》里提出:『夫境象不一,虛實難明……』在皎然看來,意境存在不同的顯現狀況,是一種由各種虛與實的成分結合而成的統一體。」《人文雜誌》,2023年第9期,頁94。

4. 謝穎〈韓敬群:每本書都有一個故事〉:「我覺得獨自面對他們的書稿的過程,其實也是一種形式的上課,是一個人的課堂,一對一的『私教』。這是我內心深處的真切體會。」「比如北京大學中文系的陳熙中老師,我上研究生時選過他關於《二十四詩品》的課……後來我在出版社想做《三言》注本,當時《三言》有好的版本,但缺乏好的校勘注釋本,我便想到請陳先生做《喻世明言》。坐在辦公室裏仔細讀書稿,我才深深體會到陳老師扎實的學術功底和嚴謹的學術作風。」《人民政協報》,2019年11月第9期第05版「文藝副刊」。

5. 哥舒〈譬如積薪 後來居上——讀陳曦鐘《喻世明言》新注本〉:「新注本在校勘原文方面更為細緻,一些舊注本失校之處,在新注本中得到了校正。」「舊注本中有些注錯了或注得不確切的地方,新注本多有補正。」「這個新注本的『新』更突出地體現在它新增加的注釋條目上。許注(筆者按,指許政揚校註、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古今小說》即《喻世明言》)共1600多條,而陳注則有3500多條,約12萬字。從新增條目的內容來看,絕大部分屬於應該出注的難詞、典故、史實等。」「對於一些看似易懂而實際容易誤解的詞語,新注本的注釋更使人感到大有裨益。」「這個新注本還有一些別的特色,如在注釋中注意引用《水滸傳》等古代小說作例證和比較等。」「錢鍾書先生在〈錢仲聯著《韓昌黎詩繫年集釋》〉一文中說,完全能夠代替舊注本,『對於一個後起的注本,這也許是最低的要求,同時也算得很高的評價了。』我認為,《喻世明言》 陳注本可說是符合這個『最低的要求』,同時也當得起這種『很高的評價』的。」《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1期,頁122-123。又,參見王峰〈「三言」校註的新成果〉,《中國圖書評論》,1996年第3期,頁59-60。

6. 曹雪芹著,高鶚續,陳熙中註釋:《紅樓夢》,北京:中國盲文出版社,2019年。

7. 劉夢妮:〈苦心校注字字較真,一修再修務求更「真」:接力近半世紀,只為一部更接近曹雪芹原著的《紅樓夢》〉:「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熙中多次為修訂提供重要意見,在他看來,諸多抄本的陸續發現是一種幸運:『如果沒有抄本,我們只能讀到120回的程高本,不可能再進行別的研究,接近曹雪芹原著的《紅樓夢》恐怕也看不到了。』」《新華每日電訊》,2022年11月4日第11版。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紅樓夢》校註本四版修訂說明〉:「北京大學中文系陳熙中教授作為特別邀請的顧問,提出了許多修訂建議,提高了修訂工作的學術質量。」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4版,頁2。又,韓寒〈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紅研所校注本《紅樓夢》推出新修訂版〉:「作為紅研所校注本《紅樓夢》2022年版邀請的學術顧問,陳熙中提出了不少修訂建議。而他的本心,也在於『接近曹雪芹原著的面貌』。」《光明日報》,2022年9月27日第8版。

8. 呂啟祥:〈見微知著 言必有中——讀陳熙中《紅樓求真錄》(代序)〉,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1。

9. 參見弘鋒居士:〈師門「一字禪」〉,WeChat公眾號「海日江春讀書天」,2022年2月3日。

10. 如王希傑〈作為方法論原則的零度與偏離〉以熙中先生〈《紅樓夢》語言中的一個謎:「足的」——兼談庚辰本的真偽問題〉一文為例,概括其方法論意義:「他雖然沒有說零度偏離,但是我們完全可以說,他的方法論原則就是,在眾多偏離形式中尋找那個能夠產生出這眾多偏離形式的零度形式。」《廣西師範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頁117。又,林嵩〈論校勘學上的零度與偏離原則——《王子年拾遺記》異文釋例〉:「值得一提的是,陳曦鐘(熙中)近年所寫的〈讀紅零札〉、〈讀《水滸傳》零札〉等一系列文章,其總體思路都在踐行零度偏離的分析方法。這一方法,不僅可以使一些似是而非的誤改得到糾正……而且,通過對 『零度』的找尋,把這些點點滴滴的問題聯繫起來看時,我們對於《 紅樓夢》、《水滸傳》等書的版本問題,也可以形成比較具體的認識⋯⋯」《文獻》,2016年第4期,頁69-70。

11. 段玉裁:〈戴東原集序〉,戴震撰、趙玉新點校:《戴震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頁1。按,戴震〈與方希原書〉有言:「古今學問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於理義;或事於制數;或事於文章。事於文章者,等而末者也。然自子長、孟堅、退之、子厚諸君子之為之,曰:『是道也,非藝也。』以云道,道固有存焉者矣,如諸君子之文,亦惡睹其非藝歟?夫以藝為末,以道為本……聖人之道在《六經》,漢儒得其制數,失其義理;宋儒得其義理,失其制數。」戴震撰、趙玉新點校:《戴震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頁143-144。

12. 姚鼐:《惜抱軒詩文集》卷四,上海涵芬樓藏《四部叢刊》本,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79年,頁30。又,姚鼐〈復秦小峴書〉:「鼐嘗謂天下學問之事,有義理、文章、考證三者之分,異趨而同為不可廢……必兼收之乃足為善。」《惜抱軒詩文集》卷六,上海涵芬樓藏《四部叢刊》本,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79年,頁52。

13. 章學誠:〈與族孫汝楠論學書〉,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頁799-800。

14. 呂啟祥序有內功、外功考證之說,實即內證、外證並重之法。參見呂啟祥:〈見微知著 言必有中——讀陳熙中《紅樓求真錄》(代序)〉,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3。

15. 吳小如:《紅樓疑思錄·序》,陳曦鐘:《紅樓疑思錄》,北京:新華出版社,2000年,頁1-3。

16.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197-198。

17. 呂啟祥:〈見微知著 言必有中——讀陳熙中《紅樓求真錄》(代序)〉,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1。

18.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144-145。

19. 參見申自強:〈用尺子「量」詩引起的美學官司——美學聚訟錄之一〉,《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2期,頁93-94;周一農〈誇張的維度與古柏悖論〉,《浙江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頁166-167;景北記:〈杜詩沈評小議〉,《社會科學》,1984年第4期,頁76。

20. 沈括:《夢溪筆談》卷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頁221。

21. 王觀國撰,田瑞娟點校:《學林》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頁261-262。

22. 張少康:《文心雕龍註訂語譯》下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頁151-152。

23.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14。

24.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15。

25.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15。

26.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16。

27.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16。

28.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16。

29. 張少康:《文心雕龍註訂語譯》下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頁376。

30.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10。

31.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12。

32. 陳熙中:《紅樓求真錄》,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213。

33. 參見弘鋒居士:〈師門「一字禪」〉,WeChat公眾號「海日江春讀書天」,2022年2月3日。

34. 朱自清:〈詩多義舉例〉,朱喬森編:《朱自清全集》第八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版,頁208頁。

35. 吳小如:〈我是怎樣講析古典詩詞的〉,吳小如:《古典詩詞叢札•代序》,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1-2。

36. 陳熙中:〈為古代小說研究添磚加瓦〉,黃霖主編:《我們起跑在20世紀80年代》,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1。又參見:曦鐘〈風範長存——憶念吳組緗先生〉,《吳組緗先生紀念集》編輯小組編:《吳組緗先生紀念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頁267-270。

37. 陳熙中:〈為古代小說研究添磚加瓦〉,黃霖主編:《我們起跑在20世紀80年代》,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頁11-12。

38. 參見陳熙中:〈讀紅零札二則〉,《曹雪芹研究》,2024年第1期,頁32-34。

冶寒齋主

二〇二四年九月廿六日

謹草於南海之濱

(原載於2024年9月26日WeChat個人公眾號「海日江春讀書天」)

冶寒齋主

閩人,文學博士,任職於高等院校,以研治、教授古典文學為業,好吟詠,有著述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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