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于 2024.08.30

 

名家与公孙龙子﹕中国实验心理学的始祖

 

相比起对儒家、道家等学派的推崇备至,创立自惠施的名家往往仅被视为道家(特别是《庄子》一书) 的注脚,甚至是被视为琐碎无聊的诡辩者的团体。例如名家与后期墨家的重要辩论「白马非马」,就在当时被误会为无聊之说,甚至韩非子在《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也提到,一个叫儿说的「辩士」,在齐国关于白马非马的辩论中胜过众人,但在过关口时守门人不理他的辩论,还是要替儿说的白马收取马儿的过路费。 (「…儿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故籍之虚辞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 语带讽剌贬低意味,而《庄子‧天下》更直截了当地说公孙龙是常常偷换概念,但不能服众(「…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一直至近代,名家的诡辩形象仍然挥之不去,以至我们完全忽略了公孙龙在《公孙龙子》一书中的内容完全走在时代之先,而本文作者更认为,《公孙龙子》一书在中国学术史上具有不可磨灭的地位。

现时对何为「名家」仍然有不同的看法,但各种看法都有以下的一些共通点﹕首先,「名家」其实是发源自惠施起的一场学术运动,惠施本人亲自拟定一些题目,这些题目往往是一些悖论,而参与者就从这些命题中尝试创造出一些新的理论或是论述。其次,这些讨论往往是非政治化、非伦理化及抽象的。最后,这些不同的被归类为「辩者」的人,其实可能有着截然不同的学术兴趣,例如《庄子‧天下》中的黄缭与惠施讨论的是天文、地理及宇宙生成,而数十年后的墨家与公孙龙的辩论的兴趣则在探讨纯綷逻辑与心理语言学的不同切入点。

公孙龙 (前320-250年) 是名家后期的代表人物,而「名家」一词很大程度上来自《公孙龙子》的〈名实〉篇。从现存五篇《公孙龙子》的学术章节中(注﹕〈迹府〉为后人所撰的传记,因此不计入五篇之中) ,不难看出其与惠子的延续性(例如惠施的鸡三足;黄马、骊牛三等命题),而当中的「白马非马」与「坚白石三」,就分别涉及心理语言学及认知心理学。而公孙龙子的最大对手,就是编纂 《经》及《经说》这两本古代百科全书的后期墨家。他们持有自然主义与实在论的立场。

以《公孙龙子》的〈坚白〉篇,就可以了解当时的心理学讨论的深入程度。墨家《经说下》认为,我们的视觉是与外在世界接轨的,而能看见的先决条件,是有光(墨子书中是火字),他们认为,眼睛能见到光,但单单有光不能保证能看见,只有当五官是正常运作时,外界的光线才能被看到,但我们会以为只有光存在我们才能看见(「智:以目见。而目以火见,而火不见) 。这在墨家来说的术语就是「智」,等同于现在的感觉(sensation)。墨家在此尝试讨论感觉与外在世界的剌激物 (光/ 火) 的关系,在二千年四百年前的战国时代,已是远远超前的成就了。

但公孙龙却再进一步提出了新的观点,尝试去辩证墨家的不足之处。他以视觉残象(afterimage)为例,就算光源(火) 被移走,我们仍然会看见火的残象,指出我们的意识有能力可以在外在剌激物不见时仍然可以创造知觉,甚至存在一个比起意识更深入的区间(公孙龙称为「神」以外的总区间(天下) (「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 )。而倒过来,有时候即使外在剌激物存在,我们也可以亳无知觉。公孙龙甚至举出了现时我们称为「条件反射」(reflex) 作为证据,在轻敲手肘时可以作出反应,但是我们对这即时反应却未反应过来(「而手以捶,是捶与手知而不知,而神与不知。」) 这个现象公孙龙称为「离」(神乎,是之谓离焉)。这就是说,即使外在剌激物存在,我们仍有可能越过意识,直接作出反应。这样,公孙龙提出的两个情况─ 没有外在剌激,但仍然在意识中看到及其相反─ 外在剌激存在,但越过了意识而进行条件反射,从中公孙龙确立了知觉(perception) 、感觉(sensation) 及条件反射(reflex) 之间的分别,亦指出意识(神) 可以进入离解的状态。这些都是进入了现代心理学的探讨范围,亦肯定是现时心理学史上最早讨论相关现象的文本。

除了以上有关〈坚白〉篇的部份讨论,整本《公孙龙子》谈及很多重要而且复杂的问题,例如,生物学上「白马」固然是「马」的子范畴,但是,在实际的语言应用上,我们简单说「马」,与特别强调这马是「白色」(于是,有了新的延伸, 例如珍贵、贵族、宝物… ) 的意涵,这样,从语言学上看来,这两个词(马、白马) 已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功能,因此,这两个词真的是不等同。这些心理语言学的切入点又丰富了墨家的生物学范畴论观点。

现时学术界对《公孙龙子》的观点,已逐渐摆脱昔日「诡辩」的刻板印象,渐渐看出其超越时代的意义,相信在不久的将来,随着《公孙龙子》的破译工作日趋完备,《公孙龙子》与后期墨家《经》及《经说》中的学术辩论的全貌将会逐渐被还原,我们可以重新思考公孙龙所遗下的学术命题,能否以现代的方法作出后续的论证。这样,在古代与现代的对话之间,古代的思辩将能以现代的方法去得到传承及延续。

符玮博士

香港树仁大学辅导及心理学系副教授、辅导心理学博士班研究统筹、以及虚拟实境及正向技术实验室主任
研究兴趣为心理学史,特别是整理古代中国文献中的心理学素材。
近年完成了由香港研究资助局 的计划《从墨家、名家及纵横家探讨古代中国心理学史的脉络》 (香港研究资助局项目编号UGC/FDS15/H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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