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賈瑞之死看王熙鳳手段的正當性
賈瑞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第一位詳細描寫死亡過程之人物,雖不是主角卻起到奠定《紅樓夢》悲劇基調的重要作用,也更深刻地刻劃了王熙鳳的“辣”。賈瑞出場的篇幅不長,見於脂本《紅樓夢》第九、第十一、第十二回,其中第十二回講述了賈瑞之死。下文將從賈瑞的成長背景、王熙鳳對賈瑞的“整蠱”及賈瑞縱慾,錯誤使用“風月寶鑑”三個角度來分析導致賈瑞悲劇的原因,帶出其死亡與王熙鳳的關係,再透過分析當時女性的社會處境更深入地探討王熙鳳手段的正當性,藉以補充前人之研究。
綜合不同現代學者對於《紅樓夢》中賈瑞之死的情節大致持有以下幾種看法:
其一,賈瑞悲劇的產生絕大部分原因是被陰狠歹毒的王熙鳳所害。學者薛瑞生指出王熙鳳“為了置賈瑞於死地,她不惜以自己的美貌作誘餌,置自己名譽於不顧,引他步步上鉤”1,他認為在面對賈瑞的調情時,直接拒絕即可,但鳳姐卻故意挑逗賈瑞,他才會中奸計,十足是個狠毒的“紅粉骷髏”。此論點略顯片面,忽略了當時女性的處境,筆者以為賈瑞對鳳姐在言行上的不尊重,讓後者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不舒服,古時對女性貞潔名聲要求嚴苛,就算嚴詞拒絕,也有可能令鳳姐名聲受損,遭人詬病,到時候她可能真的沒命了。
其二,賈瑞之死與其自身放縱色慾有密切的關係,展現了《紅樓夢》對“色空”觀念的繼承。學者張進德和鄭音妙認為賈瑞的死亡“是由自己對色慾的貪婪直接造成的,但是作者也描寫到鳳姐狠毒的‘整蠱’手段,與賈瑞最終的結局有著必然聯繫。”2此觀點十分客觀、具價值,但缺少分析王熙鳳手段的合理性,這對解讀賈瑞的死因有莫大的作用。筆者認為將賈瑞死亡的悲劇全盤歸咎於王熙鳳並不全面,因為後來賈薔、賈蓉常來要銀子,學業壓力又大,再加上對王熙鳳無法忘懷,自己縱慾浪蕩才導致他病得越來越重。
其三,賈瑞是因為錯誤使用“風月寶鑑”而導致死亡,如果他正確使用便不會喪命。學者李麗莉認為鏡中的美女是人的幻相或慾望,而骷髏是生命的本質。她認為如果賈瑞能夠認清色空的本質就能得救,只照反面就能保存性命,但是賈瑞以假為真照正面,結果喪失性命。3筆者認同此觀點所說賈瑞最終極的死因是正照鏡子,但對於反照鏡子能保命表示質疑。筆者以為學者方莉玫的觀點更具參考性,她提出“賈瑞和‘風月寶鑑’處於兩極悖反的矛盾狀態,並最終轉向某一極端,必然走向悲劇的結局。”4他本來就是將死之人還如此放縱,沒有以觀明鏡來自警自省,“寶鑑”只是加速了他的死亡,實際上當人需要“寶鑑”來解救時,他已不可救藥,倘若人無需解救也就無需“寶鑑”。
由此可見,近代學者過多將焦點放在王熙鳳對付賈瑞的手段狠毒和“風月寶鑑”的象徵意義上,難以將導致了賈瑞悲劇的客觀事實分析透徹,也忽略了女性的境遇,因此需進一步從肉體層面和精神層面來分析賈瑞喪命的誘因和直接原因。
(一)家庭管教嚴格
賈瑞的父母早逝,由爺爺賈代儒撫養成人,由於賈代儒一輩子都沒考上科舉當上官,所以對賈瑞寄予厚望,尤其重視對他的管教。在第十二回賈瑞偷溜出門一夜未歸被賈代儒發現,隨即便開始質問:“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 5一句揭示了賈代儒採用“獨裁式”教育,極其嚴苛,展現了賈瑞家庭地位之低,脂批“教訓最嚴,奈其心何,一嘆”,“處處點父母痴心,子孫不肖” 6。賈代儒發現賈瑞撒謊時“發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功課來方罷。” 7這種以懲罰為主、強調服從長輩命令的教育方式會令賈瑞精神緊繃、出現逆反心理,在這樣的高壓環境下成長也形成了他惦記嫂子的病態人格,“見悖理亂倫而不沮,是成人之惡,非君子也”8這種行為無論放置於明清時期還是現代皆被社會所唾棄。
早在第九回鬧學堂已揭示了賈瑞的為人品行,賈代儒有事回家就會“將學中之事又命長孫賈瑞管理”,而賈瑞又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所以在學中經常以公報私,勒索子弟們請他,又貪圖銀錢酒肉“一任薛蟠橫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約,反‘助紂為虐’” 9藉此討好薛蟠,但凡有一點權力他都要貼上去,同伴的影響也導致他為人虛有其表、見風使舵。在學子鬧事時賈瑞只吆喝幾句不敢強加制止,“也生恐鬧不清,自己也不乾淨”可見其處理危機時懦弱無能,生怕自己利益受損,導致眾人大鬧。由此可見,賈瑞的人格會受到家庭環境和朋輩所影響。
(一)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次正式寫賈瑞和王熙鳳二人之互動是在第十一回,恰逢賈敬壽辰在寧府辦壽宴,賈瑞亦有出席,鳳姐探望完秦可卿後在園中賞景,也不知賈瑞躲起來觀望了多久,忽然從假山後竄出來,他“方才偷出了席”在酒精作祟的情況下肆無忌憚地“拿眼睛不住的觀看鳳姐”,說自己跟嫂子有緣,因而惹得鳳辣子心裏不痛快,不過她沒有輕易表現出不滿,而是妙用反語,跟賈瑞打馬虎眼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時常提起你,說你很好。今日見了,聽你說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 10看似是在誇讚賈瑞,實際上是暗諷,精明能幹的鳳姐能當家,必然飽經世故,又怎會看不出賈瑞的言行舉止中藏著不軌之心,所以應付這種人自然是得心應手,可不諳世故的賈瑞卻信以為真,以為鳳姐也對自己有好感,還沒聊兩句就被搞得“身上已木了半邊”,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被記恨上了,還變本加厲以要來請安為藉口,叫下人打聽王熙鳳在不在家。“這畜生合該作死!看他來了怎麼樣!”王熙鳳此時已經開始設計賈瑞,讓其一步步走進她設下的陷阱。
其後,賈瑞進屋看到鳳姐的打扮“越發酥倒”,鳳姐故意挑逗笑著說:“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裏也挑不出一個來。” 11反話正說,“粉面含春威不露”的鳳姐笑裏藏刀,用“以毒攻毒”的策略,賈瑞傻頭傻腦還以為鳳姐講真話,在她糖衣炮彈的攻勢下“由不得又往前湊一湊”早已陷入溫柔鄉,如痴如醉、難以自控。王熙鳳第一次戲弄賈瑞是以白天人多為由,約他等晚上起了更再悄悄地到西邊穿堂兒找自己,鳳姐故意放賈瑞鴿子,讓他在朔風砭骨的穿堂凍上一夜,回去還被爺爺罰跪,又冷又餓,叫他苦不堪言。第二次則是約賈瑞到小過道裏的那間空屋子等她,點兵點將讓賈薔和賈蓉去耍他,被二人勒索寫了兩張五十兩欠契然後畫了押才罷,最後還有“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三次受凍讓他落下了病根,這是肉體上導致賈瑞病重的原因。可見,王熙鳳跟賈瑞之死有一定的關係,是他心病的根源。
(三)縱慾放蕩,正照“風月寶鑑”
“色”是五蘊中的色蘊,指現實社會中一切物質現象,佛家強調“五蘊皆空”世間萬物皆是色相,而色相背後蘊含的真理就是虛無,可見“色即是空”代表著萬物皆是虛妄的、不存在的,眼前的物慾都只是因緣而暫時凝聚,若沉迷其中,被欲望驅策則會欠下孽障,而曹雪芹對賈瑞命運的安排正是表達了“萬物皆空”的觀念。賈瑞自身對色慾的不節制是導致死亡的直接原因,即便是道人的救命寶鏡,也無力回天。文本中多處展現了其好色之徒的形象,例如第十二回賈瑞半夜溜進榮府,在夾道中的空屋子等鳳姐,黑黢黢見到個人影就篤定是王熙鳳,立馬像“餓虎撲食,貓兒捕鼠”一樣,抱住對方就喊:“親嫂子!等死我了!”賈瑞被耍得團團轉,果真“醜態可笑”(第十二回蒙側批)。其後,賈瑞在大台磯底下又被澆了渾身尿糞凍得直打顫,回到家換衣清洗時還對鳳姐念念不忘“想想鳳姐的模樣兒標致,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裏。胡思亂想,一夜也不曾合眼”可見他“欲根未斷”。
賈瑞臥病在床,跛足道士以“風月寶鑑”相助,千叮萬囑他不可照正面,只照反面三日便藥到病除。賈瑞先是照背面被裏面的骷髏嚇了一跳,再試著照正面“只見鳳姐站在裏面,點手兒叫他”在鏡中與“王熙鳳”雲雨一番後回到現實,脂批“正面你方纔已自領略了,你也當思想反面才是”,可賈瑞一看到反面的骷髏就立馬翻到正面去,又進出了鏡子三四次醉生夢死,從他被鏡中的“王熙鳳”勾魂攝魄,最後選擇了正照“風月寶鑑”就揭示了他最後只會得到“空”,預示著他的悲哀結局,最終他被牛頭馬面帶走還不忘叫道:“讓我拿了鏡子再走!”足見賈瑞喪命的最直接原因是他縱慾過度,最後精盡而亡。
從王熙鳳與賈瑞在寧府園中對話時的假笑足見她對此人的反感,賈瑞見色起意挑逗王熙鳳,後者嘗試找藉口離開:“這會子我要到太太們那邊去呢,不得合你說話,等閒了再會罷。”怎料賈瑞喋喋不休又繼續道:“我要到嫂子家裏去請安,又怕嫂子年輕,不肯輕易見人。”是賈瑞先越界,對鳳姐各種暗示,也透露了賈瑞對賈府的女人們有了輕慢之心,於是壯著膽子調戲,鳳姐才打算“以惡制惡”,將計就計。然而鳳姐第一次毒設相思局只是想“令他知改”,可賈瑞偏偏色欲薰心,脂硯齋一針見血地指出“府第非比凡常,關門戶,必要查看,且更夫僕婦,勢必往來,豈容人藏過於其間?只因色迷,聞聲聯諾,不能有回思之暇,信可悲夫!” 12被美色蒙蔽了雙眼,踏入如此明顯的陷阱,賈瑞賊心不死又來尋鳳姐兒,後者“少不得再尋別計令他知改”才設下第二個局。
學者劉暢指出毒設相思局“可以挖掘出王熙鳳的另一種形象——放蕩之中顯露堅貞。” 13就對付賈瑞一事她只是表面風騷,實際上她在發覺賈瑞心思的第一反應是極其厭惡的,心中暗忖道:“那裏有這樣禽獸的人!”她豈是賈瑞能染指的?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脂硯齋對鳳姐的反應表示讚賞“大英雄氣概。作者以此命鳳,其有為耶?”因此鳳辣子見雀張羅,釋放曖昧信號,外在以“不道德”的形式引賈瑞上鉤,卻又在一定程度上展現了她恪守貞節的內在。且針對學者薛瑞生所言“賈瑞的齷齪自不待說,但賈瑞的死卻無論在那個社會、那個階級看來都是罰不當罪。” 14筆者以為此言論揭示了在封建社會中女子地位之低,男子調戲有夫之婦反倒很尋常,更能反映出王熙鳳思想之前衛。然而,王熙鳳為女子是弱勢的一方,如果隔牆有耳被人以訛傳訛,自然是她的風評受害,說她紅杏出牆,落得個不守婦道、不安於室的名聲,可見鳳姐才是受害者,豈能以受害者有罪論來斷言她心腸惡毒,甚至為賈瑞之死感到惋惜?人性皆有兩面性,鳳姐毒辣卻又有真性情,她對待賈瑞只是以惡制惡。
王熙鳳在賈府的地位高,掌握實權,可是最為諷刺的是她的權力是源於男性的賦權,所以即便賈瑞能力、經驗不如她,但在整個父權運作的社會系統裏,賈瑞反而是掌控者,是整個社會結構賦予他的權力和優勢,優秀強勢的女性在社會中也只是隻紙老虎,能被隨意欺負,賈瑞調戲她只要還是言語上的,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可以隨時抽身,比如在園子裏,他可以隨意打量王熙鳳,要是王熙鳳較真,他還可以倒打一耙說是鳳姐想多了,把這事放明面來講沒有人會給鳳姐撐腰出氣,只會被懷疑不守婦道因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還要自我證明,所以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報復賈瑞,警告他自己不是好欺負的。賈薔、賈蓉那套“璉二嬸子已經告到太太跟前”的話術,只能唬住毫無社會經驗的賈瑞,可見他在整個父權社會體系中處於低位,作為男性裏的底層,調戲王熙鳳可讓他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行為看似自信,但其實暗藏自卑心理。幸好王熙鳳對男權社會體系的操作已經駕輕就熟,方可施以計謀令賈瑞上當,她身上有突破時代困境的勇敢,可見其八面玲瓏,敢於反抗的一面。此情節也展現了曹雪芹思想的超前,他意識到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切中要害,從她們的角度來解剖那個時代血淋淋的現實,表達對女性的同情和尊重。
賈瑞命喪黃泉主要是因為高壓的家庭環境、經濟的剝削和對女色的痴迷,就他調戲王熙鳳這個行為看來,不可為他的錯舉找理由,賈瑞使其被迫陷入危險境地,如果事情真的暴露,肯定有很多人落井下石,王熙鳳為了保全自己只是被動防守和作出警告,自古以來“慈不掌兵,情不立事,義不理財,善不為官”,想在大宅院裏存活肯定得有點手段,可見鳳姐處理賈瑞的手段是她作為女性,在時代和性別的局限中,對男性權力的巧妙反抗。
書籍
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北京:華夏出版社,1995年),頁355。
曹雪芹:《紅樓夢》(臺北:師大出版中心,2013年),頁232-287。
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1-872。
論文
方莉玫:〈論賈瑞和“風月寶鑑”對《紅樓夢》中人物的象徵意義〉,《廣東技術師範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第4期(2016年),頁52-58。
李麗莉:〈《紅樓夢》“真”“假”命意探析〉,《紅樓夢學刊》第2期(2012年),頁326-346。
張進德,鄭音妙:〈《金瓶梅》與《紅樓夢》的“色空”闡釋——從“子虛之死”到“賈瑞之死”說起〉,《河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期(2016年),頁72-76。
劉暢:〈王熙鳳的語言藝術及人物形象〉,《清遠職業技術學院學報》第2期(2019年),頁10-14。
薛瑞生:〈機關算盡太聰明——王熙鳳論〉,《紅樓夢學刊》第2期(1995年),頁35-67。
腳註
[[1] 薛瑞生:〈機關算盡太聰明——王熙鳳論〉,《紅樓夢學刊》第2期(1995年),頁52。
[[2] 張進德,鄭音妙:〈《金瓶梅》與《紅樓夢》的“色空”闡釋——從“子虛之死”到“賈瑞之死”說起〉,《河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期(2016年),頁72-76。
[[3] 李麗莉:〈《紅樓夢》“真”“假”命意探析〉,《紅樓夢學刊》第2期(2012年),頁326-346。
[[4] 方莉玫:〈論賈瑞和“風月寶鑑”對《紅樓夢》中人物的象徵意義〉,《廣東技術師範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第4期(2016年),頁52-58。
[[5] 曹雪芹:《紅樓夢》(臺北:師大出版中心,2013年),頁277。
[[6] 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
[[7] 同[5],頁276。
[[8] 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北京:華夏出版社,1995年),頁355。
[[9] 同[5],頁221。
[[10] 同[5],頁262。
[[11] 同[5],頁272。
[[12] 同[6]。
[[13] 劉暢:〈王熙鳳的語言藝術及人物形象〉,《清遠職業技術學院學報》第2期(2019年),頁10-14。
[[14] 同[1],頁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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