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on 2024.11.14

學術隨筆:由《紅樓夢》「蘅蕪苑夜擬菊花題」看「大方」詩學觀

「境界」說是王國維《人間詞話》的核心思想,立論基礎則在於胸襟、人格之「大」,認為「詞至李後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深」1,根本原因在於李煜「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2,一己悲歡中寄寓著「天下萬世之真理」3。其《文學小言》也提出,屈原、陶淵明、杜甫、蘇軾等,非惟「文學之天才」,且具「高尚偉大之人格」,故能成其「高尚偉大之文學」4。王氏推尊《紅樓夢》為「徹頭徹尾之悲劇」,是「宇宙之大著述」、「我國美術上之唯一大著述」,原因也在於曹雪芹「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名字之下」,具備普遍象徵意義:「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即謂之納蘭容若,謂之曹雪芹,亦無不可也。」5從藝術與人生乃至宇宙之關係,道出了審美鑒賞、文藝研究之真諦。遺憾的是,「紅學」界盛行一種非文學性的偽「考古」思維,傾向於將《紅樓夢》中的藝術形象坐實為某一歷史人物,無謂之談刺刺不休,反敗壞了《紅樓夢》之「大境界」與「大精神」。當然,客觀地看,《紅樓夢》藝術境界之「大」,既有海納百川之勢,兼包各色人等;則「紅學」論域之「大」,無妨百家爭鳴,探賾「索隱」,也是一途。

無論就認識觀念而言,還是就實際層面而論,所謂「大/小」關係問題,乃相對待而得以成。換言之,《紅樓夢》之為「大著述」,無疑基於眾多之「小」。譬如第四十回就藉助秋爽齋室內描寫這一「小場景」,寫出了「大氣象」。又如第三十七回寫「秋爽齋偶結海棠社」這一「小事件」,體現的卻是探春以「脂粉」超邁「鬚眉」之「大心志」;而同回所寫「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則於閒談式的「小過程」中,呈現了《紅樓夢》有關詩學理想層面的「大方」之思。此所謂「大」,亦以「小家氣」為襯托:

這裡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6

待她們擬好詩題,湘雲抄錄完畢,「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應道:

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此而難人。

詩詞之「格律」,包括用韻,固然重要;然而,倘以「格律」為炫技之要務、詩藝之全體,實乃顛倒本末之舉。我們看詩歌盛世之唐代,雖不乏精於詩律之高手,但在度量規矩上,整個時代的「格律」觀念,卻存在一種相對寬鬆、包容之趨向。初唐元競的「調聲術」,已經開始「簡化」沈約以來「四聲八病」之科條7,有助於律詩之定型。盛唐殷璠之詩論,更進一步提出「古體、新聲」兩無妨之主張,以為古詩名家如三曹、七子,「詩多直語,少切對,或五字並側,或十字俱平,而逸駕終存」;在聲律方面,以為「但令詞與調合,首末相稱,中間不敗,便是知音」8。如此宏通之論,確能折射盛唐詩壇之大氣象,與斤斤計較平仄、韻腳之小家派相比,直是天壤之別。曹雪芹透過上引薛寶釵言論,同樣體現了有別於「小家派」、「小家氣」的「大方」詩學觀念。

這種「大方」詩學觀,關鍵在於「立意清新」。因此,前引寶釵「終是小家氣」語後,她緊接著便說:「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到了第三十八回,作者寫「林瀟湘魁奪菊花詩」,林黛玉所作〈詠菊〉、〈問菊〉、〈菊夢〉,允為眾作之冠,原因是「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恰是此種「大方」詩學觀之具體展現。詩之「新」境,要在脫「俗」,豈能一味拘執於「菊花」物象本身,而宜「景物/人事」兼顧、「虛/實」並舉,乃成其「大」。這一點,湘雲、寶釵議論詩題時,已經提到:

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落俗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

她們以「菊」為吟詠對象,一口氣擬出十二題,依次為:〈憶菊〉、〈訪菊〉、〈種菊〉、〈對菊〉、〈供菊〉、〈詠菊〉、〈畫菊〉、〈問菊〉、〈簪菊〉、〈菊影〉、〈菊夢〉、〈殘菊〉。湘雲認為「十二個便全了」,宛如以「菊」為題材之畫冊、菊譜;寶釵更覺得以〈憶菊〉「起首」、「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粗略地看,無非兩個年少女子討論一件小事,仔細體會,其間則有「大氣象」在:脫「俗」之為「大」,貴在清新有創意,已如前述;此「十二」之數、「三秋妙景妙事」,何嘗不關涉天地運行、四季時序以及人間情事之「大」?

按,「小」中寓「大」,細微處寄「大精神」,此乃中國傳統藝術哲學思想之一端。鳶飛魚躍,物小而生氣淋漓;咫尺含萬里之勢,乾坤之「大」納於方寸之間9。《紅樓夢》作為一部「巨著」,其藝術世界之「大」,不僅體現在吞吐大荒、涵攝前世今生之大思維與大智慧,也體現在以日常瑣事包蘊「大意義」、呈現「大魅力」方面,用第三十八回末尾的話來說,就是:「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講的是寶玉及眾姊妹「持螯賞桂」所作之詩,故事內容確實不「大」,而其「大意、大才」之說,移以譬喻曹雪芹及其《紅樓夢》之特點,不亦宜乎?

冶寒齋主

草於甲辰歲重陽日

(本文原載於WeChat公眾號「海日江春讀書天」,2024年10月11日)

 


 

註釋:

 

1.王國維撰,彭玉平疏證:《人間詞話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頁428。

2.王國維撰,彭玉平疏證:《人間詞話疏證》,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頁364。

3.王國維:《論哲學家與美術家之天職》,王國維著:《美學三境》,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22年,頁2。

4.王國維:《文學小言》,王國維著:《美學三境》,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22年,頁19。

5.洪治綱編:《王國維文選》,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23年,頁149。

6.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4版,頁503。本文引用《紅樓夢》原文,均據此版本,下不出注。

7.參見遍照金剛撰,盧盛江校考:《文鏡秘府論彙校彙考》天卷《調聲》,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頁156-167。

8.殷璠編:《河嶽英靈集》,傅璇琮等編:《唐人選唐詩新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頁156-158。

9.參見宗白華:《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宗白華著:《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頁80-98。

 

冶寒齋主

閩人,文學博士,任職於高等院校,以研治、教授古典文學為業,好吟詠,有著述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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